第七章 不近人情

楚凡出了宅院大门,只见前坪停放了两辆大马车,爆竹的硝烟弥漫。

燕乙满脸放光,正指挥人从车内卸下崭新的屏风、镜台、桌、椅、柜、锅、碗、瓢、盆、鼎、镬、甑……等物。

石嫂来了,石猛把青白杂纹马牵来了,张彪、张龙、赵虎、王双来了。

楚凡无奈地摇摇头,晓得他们祝贺乔迁之喜。

这事儿石猛昨天提过,他拦也拦不住。贺礼是由全县捕快、白役凑出的份子,礼不重,情义重。

燕婉儿陪着石嫂,笑嘻嘻道:“姐,给你和猛哥、小石头留出了主院的东厢房呢,我带你去看看……”

见主家出来,张彪等人抱拳迎上,连道恭喜。

楚凡抱拳回礼,寒暄了几句后,眼睛望向两里外的山坳入口,面孔渐渐绿了。

楚某人眼力极好,看得清清楚楚。

一长溜马车进了山坳,边上有人骑马随行。马车之后,陆续出现了骡车。前方的人锦衣长袍,有县衙的师爷、各府管家、店铺商户。后方的人布衣夹袄,大部分是乌衣巷的街坊,也有不认识的。

似乎小半个县城的人都跑来送礼了。

靠,这可怎么得了!

雷公不打笑脸人。

贺礼不能不收,退回去不吉利。

即使楚神棍有的是钱,不在乎礼品。人家街坊白役并不宽裕,勒紧裤腰带送上门。你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

可收下礼品,为人处世就没那么自然了。

比方说典史阎威,楚凡若不高兴了可以甩他两嘴巴。如果收下人家的礼,还好意思出手?

这只是小事。

倘若他日人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恭喜吊唁一番,去还是不去?

没啥关系的,可以叫燕乙送上厚礼。

张龙请你,去不去?

人家跟随大哥石猛多年,在你初来阳武时多般照顾,好意思不去?

既然张龙那里去了,赵虎家去不去?王双家去不去?乌衣巷邻居家去不去……还有县令李文,虽然没有直接交往,但很多举措帮了忙……

如此忙忙碌碌,迎来送往。还修什么仙,干脆在红尘俗世打滚算了!

欲证天道,便不能顾忌世俗。

正所谓,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修行者被世俗认为不近人情,原因正在此。

楚凡的面孔绿了,管家燕乙却高兴得很,满面红光。催促守卫搬出一张大桌,快拿笔墨纸砚来。瞅架势,是准备书写礼簿登记,老熟练了。

没办法,作为主人逃不得。楚凡无可奈何地当了半天门神,拱手拱酸了,腮帮子笑麻了。

燕乙操办这种事情,滴水不漏。

比方说人家送白璧一双,他在前坪登记,吆喝“陈小二,白璧一双”。

如此大声,一是长送礼人的脸,二是让大门侧边的收礼人听到。等礼品抬过去,收礼人也会记录并回应“收,白璧一双”,再让人送进库房。

事毕,两本礼簿进行勘合,与库存比对。流程极其严谨,出不了错,也搞不了鬼。

声音洪量的燕乙,突然卡壳。

县丞周秉勋的管家领着两个十六七岁女孩子,径直凑到楚凡面前,低声道:

“楚公子青春年少,两个清倌人正好可以沏茶熏香,是周大人从郡城精挑细选出来的……”

唰……

所有的眼珠子立刻追了过来,看他如何处置。

今天来送礼的,几乎全是市井中人,哪里见过送人的调调?其实在富豪官员里,送舞姬送丫鬟送小妾实属平常。她们的地位只比奴隶高一点点,就是个花瓶而已。

楚凡本能地嘣出个“不”字,见两名少女泪光盈盈,猛地醒悟。我把她们赶回去,还不是重回火坑?连忙改口,拱手道:“不好意思啦,多谢周大人……”

突然一声尖叫,哥……引得人人侧目。

只见楚灵一把甩开青草的手,怒气冲冲走过来。

楚神棍吓得一哆嗦,屁颠屁颠迎上前,一本正经道:

“妹妹,你来得正好。快把她们领到干娘房里去,正缺人服侍呢。”

楚灵将信将疑看着他,翻了个大白眼,才不帮忙带路呢。哼了一声,转身拉着青草走啦。

楚某人大大舒了一口气,直抹额头冷汗。

众人见了,无不莞尔。心道云梦公子在外威名赫赫,在家里好像地位不高呀!

月圆之战后,义山的坟头翻开,腐尸与白骨遍地。那一夜动静巨大,谁都知道必然爆发了一场浩大的仙师之战。

偏偏楚凡在那夜砸了黑店,许多人瞧见他往义山走去,之后又无影无踪,都以为被厉鬼僵尸撕碎了。

可没隔多久传回消息建庄园,县城沸腾了,连县丞典史也不得不低头服软。没有人敢公开谈论这件事,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今天送礼的人中,不少是自发来感谢他为地方除害的。

但楚凡没有那么乐观。

既然有白无常,论理存在黑无常,怎么还不现身?刺杀厉侯九死一生,之前好歹要把这个隐患拔除了。

黑无常只要没有蠢到家,迟早追查到他身上,再一路追到楚园……

太凶险了,他赌不起。

客人告辞时,楚凡要石猛带上银子礼物,去南区十里乡孔老太爷家认下小姑娘英莲为义女。至于原因,他没讲。

小石头还是不肯回家,留下来上蒙学。

燕乙汇报礼单时,楚凡根本不想看,吩咐道,以后双倍回礼。

燕乙一窒,心道周县丞送来两个女子,难道咱们要送回四个去?见楚凡兴致缺缺,没敢多问。

下午时发生了一桩事,令楚神棍头大如斗。

鲁花有身孕,腿脚浮肿,每天用热水敷多次。嫌水太烫,拔下金钗就扎服侍的女子,嚷狐媚子要烫死她,还眉目传情勾引吉土。

那女子不敢躲,用手掌捂住脸,手背血迹斑斑。

楚凡怒不可遏,但瞧见鲁花挺着肚子像一只骄傲的企鹅走来走去,又气馁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肚子里可是吉叔的长孙,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他真能干出让阿土休妻再娶的恶事。阿土这人其实不坏,就是太软弱,奴性太重。

龙头拐杖起作用了。

绣娘把拐杖重重一顿,道,既然她不肯要人服侍,就别派了,罚今晚不许吃饭。

阿土哭丧着脸道,阿花有身子呢……

绣娘哼道,一两顿饿不死。

阿花还要撒泼,被柳十挡住后,假模假样朝墙上撞。

柳十慌了,连忙阻拦。

绣娘冷笑道,让开,让她撞。

果然,阿花不撞了,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待众人离开院子,哭声立刻停止,却奇怪地传出了阿土的惨叫。

有绣娘坐镇,楚凡放心了。

第二天,他亲自参与干塘捉鱼。

小孩子们乐得不行,大人喜气洋洋,楚园跟过节似的。

第三天黎明之前,楚凡立在山坳口子上,回望楚园最后一眼,遁入了沉沉黑暗之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