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十五章 答疑(下)

王曦似乎是了解嬴莹的心思。

他很能理解那种感受。

或许到现在,嬴莹师姐也试图寻找到一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吧?

她生在彼岸,却开在此间。

艽朝生她养她,最后等她见识了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之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

这是华夏民族一个巨大的优势,任何异族,只要来到这里生活,终将被同化。

尤其在里院,或许更是让嬴莹的感触更深。

这里的人,都正义感爆棚,一个二个,都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优越感,放出去执行任务全都生猛无比,可一旦面对自家主任的时候,又全部都跟小鸡崽子一般,听话得很。成天没个正形儿,自己吊儿郎当不说,遇到人家如此,还不干,还要去教育别人。但下一个瞬间,似乎又会化身翩翩君子,满腹经纶,玉树临风。不仅男医师如此,连女医师也差不了多少,全都爱憎分明,敢爱敢恨。好端端的一座里院,愣是被他们弄成了一片江湖。

这样的江湖,呆得越久,便陷得越深。

这样的江湖,很真。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不用隐藏。可以放肆大笑,也可以纵情痛哭。

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遇上,确认了彼此身上的白袍和臂章,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抱团取暖或者背靠背地同仇敌忾。

这群二愣子,对人不对事。

即使像自己这样的人,在处理上,不也和预想的不一样吗?

所以,她又如何不希望能够看到一种两不相负的结局呢?

“子君?”赵竹仁没有坐下,向前走了两步。

其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既然三院长表示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那么此刻他最大,他站着,谁好意思继续坐着。

赵竹仁示意大家坐下,见大家都没动,只好自己又重新坐回位子,道:“什么意思?”

嬴莹道:“院长,刚才我说了,这几天,对于我来说,其实特别难熬。自然,也就喜欢胡思乱想。我觉得挺对不起师傅的,薛晨师傅……有空,我就把以前的一些点点滴滴拿出来回忆。在送我上飞机之前,感谢各位主任,给了我机会,让我和师傅独处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师傅说不怪我,说师徒本就同心,即使因为有些事情,让彼此生隙,但却改变不了那份师徒情谊,这在重视传承的里院,就更当如此。为此,她还专门举了个例子。而这件事情,和常院长有关,还是常院长告诉她的。”

常玉听到最后居然绕到她头上了,有些疑惑,道:“我?”

嬴莹道:“不知道常院长还记不记得,在去年的平安夜,阴巫受遗人控制,分为几部分。一部分进攻里三院,一部分试图炼化整个蜀都大学,还有一部分在路上被院长和您拦下了。”

“自然记得。”常玉道。

“在李长木他们被斩掉双臂之手,被收治进入我院,之后却自爆,让常院长您受了些轻伤。接着您和孟婆有过一番对话。再后来,您和师傅在一次聊天中,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又告诉了我。”嬴莹道。

常玉露出了回忆的表情,良久才道:“是说了一些,但那天我和孟婆说了很多事,我和薛晨之间也说过很多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嬴莹道:“那个时候,一切情况都不明了,我们里院有的线索很少。我还记得那些关键的信息:遗人,阴巫,不超过六十年的梁淄市,有一个人熟知地府和里院的规矩,善于揣测人心,有资格和遗人合作却不被遗人控制,参与了进攻梁淄市的行动。师傅说,当这些线索凑到一起的时候,甚至让地府和常院长您一度以为,这些全部都指向了时信德院长大人。”

常玉一点也不避讳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师傅,道:“是的,当时那个念头出来的时候,甚至让我感到害怕。但后来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就是子君,难道这里还有隐情?”

嬴莹道:“这倒没有,那些线索拼在一起,的确很容易误导我们。但我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子君存在了上千年,甚至还是一名阎君。那么仅仅满足这两个条件的话,是不能够同时熟知地府和里院的规矩的。阴间的鬼魂,是没有渠道知道我们里院的,唯一的交流途径,便是官方。而子君虽然是阎君,可却从来没有和里院打过交道的记录。所以,他了解里院,只能是两种可能。第一,他生前,就曾经是里院或者太医院的人。第二,他随便混了个身份,寻机会跑回了阳间,然后通过夺舍,在太医院和巫之间反复变换身份。”

王曦一直都在认真听,道:“师姐,其实你是想说,子君挑拨了我们?”

嬴莹摇头,道:“不,艽朝一开始就是奔着炼化魂魄去的,不需要挑拨,只是他们扶植了巫和人类进化,不需要和里院正面为敌。但是据我所知,打开鬼门关这个计划,是在子君出现之后,才启动的,甚至梁淄市,也才几十年的历史。反正在我记忆里,父王也曾提到过这么一个神秘人,说他出现的时间不长,但却深受我爷爷的信任。我想说的是,因为他的一些提议,把里院给拉下了水,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那和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有什么关系?”王曦道。

“师弟,你说什么人最了解里院或者太医院的行事风格?”

王曦想了下,道:“这有什么难的?在座的各位,都了解啊。”

“我说的是了解到了骨子里的那种。”

王曦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觉得,大家都算吧……我和小一资历稍微浅点儿……可能还差点儿火候……”

嬴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师弟你有一点很合我意,那便是你也觉得资历越深,便越了解,对吧?”

“一派胡言!!”Lucy有些激动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因为她已经明白嬴莹要说什么了。

子君对太医院如此了解,那么很可能他在以前曾经身居太医院的高位。

而古时候的太医院,并不像现在的里院,有这么多位院长。

首领就只有一个,不管嬴莹指的是哪一代的首领,都是对太医院的前辈的大不敬。

王曦对着Lucy行了一礼,道:“Lucy主任,师姐说起这件事,倒让我也想起了一件事。在日本的时候,我曾经去借阅阴阳师的一些典籍,在其中我发现,对于我们太医院的初代首领,记录得实在过于凌乱,经常是这本书说是一个人,那本书上又是另外一个人,我问柳师兄,他也不知道,再也问周师兄,也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忘了,还是里院没有教过这部分内容。今天我在这里问一句,哪一位师长,能给出个答案吗?”

杨允佶第一个道:“呵,这有何难,曾儒夫子啊。”

其他人一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谭鎏莎道:“谭仲久夫子。”

这下众人意识到出问题了,王弼司转过身,然后和赵竹仁以及常玉异口同声道:“赵灵奇夫子。”

接下来,各位主任报出的名字就五花八门了,有的干脆也和王曦一样,根本不知道。

嬴莹也傻眼儿了,她本来的意思是想让大家多多关注一下子君,因为有很多事情,她觉得是子君在搞事情,如果能够把这个人除掉,说不定里院和艽朝之间的矛盾,会消失不见,至于艽朝和地府之间的矛盾,可以后面再说,至少那已经不是她关心的问题了。处理两方的事情,她都已经够头疼了,已经没有心思再考虑地府了。可现在,她本来想说的事情只是刚表达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反复强调,好让各位主任加深印象,却出现了这么个局面。

当然,大家也都没有争,很快便重新坐了下来,低头沉思起来。

先前不觉得什么,但是因为嬴莹的那番话,有了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觉得这里面有猫腻了。

太医院的初代首领,到底是谁啊?

怎么感觉是被有意无意地弱化了存在。

太医院成立之初的事情,都不是太详细。大家当时普遍松散,形成一个组织,都不知道确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时候,谈什么首领?

可如果真的是有人有心隐藏,那这个做法就十分聪明了,做得很隐蔽。

“别慌,嬴莹,你把你要说的说完。”赵竹仁道。

嬴莹正在组织语言,王曦道:“干掉子君,或者说拿下他!按我们里院的风格做事!”

杨允佶道:“话虽如此,可是……怎么安排呢?”

“设套!”王曦道。

“如何设套?”杨允佶问道。

王曦沉默不言,嬴莹却道:“以我为饵!”

赵竹仁想了想,道:“你不够分量,连攻打里九院这么大一件事情,他都没现身,就更不要说是你了。”

王曦此时后悔极了。

刚才一下子口快,提出了这个方案,现在根本不好反对。

好不容易,他才想到了一个理由,道:“而且师姐你不要忘了,现在子君已经不在里院了,即使我们想给他下套,也无法向他传送错误信息。师傅,各位主任,你们不是觉得师姐非常有价值吗?以她为饵,风险太大了一些吧?万一……万一他们真的把师姐给抢了回去,那怎么办?”

Lucy道:“那就只有查魂了。把嬴莹女士知道的所有请把挖出来……”

“Lucy主任!你先前自己亲口说的,师姐的事情,该从轻处理!”王曦激动道。

Lucy一时哑口无言。

但众人都觉得,这其实不失为一种办法。

只是,问了这么多,已经得到了很多十分敏感的信息了,而嬴莹说自己不知道的,也完全合理,甚至那些内容,她能够知道才叫奇怪。

杨允佶道:“算了,此事也急不来,你设套,人家也不一定上钩。我觉得三院长和王曦说得都没错,嬴莹身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子君亲自前来。但……我刚才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试一试遗人的底线……只是那样……嬴莹,从此以后,里院便容不下你了……对你最大的宽容,也就是抹除你在里院存在过的证据,不至于让你身败名裂,受后世唾骂。”

王曦先没听明白,可“身败名裂”四个字一出,他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现在,嬴莹师姐的事情,还仅限于里院高层知道。甚至那天晚上找安井信求助,在电视上直接寻人,都是给的其他理由,不管阴阳师信不信,他们都得买账,反正他们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

杨允佶的意思是,向整个暗影圈子放出消息,说明嬴莹的身份,就不信遗人会不关注着暗影圈子。

然后便坐等。

如果遗人有营救计划,那就说明,他们十分看重嬴莹,怕嬴莹身上的情报泄漏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来,里院必定会邀请地府查魂,到时候,嬴莹知道的秘密会被挖来一干二净。

反之,如果遗人没有任何动静,那就说明他们晓得嬴莹根本透露不出来什么东西,无所谓,随你里院的便。

“可这样……无论遗人来或不来……师姐都注定不能再入里院了……而且,你们也肯定不会把她放出里院了……”王曦用一种询问的眼光依次看过各位主任。

杨允佶道:“是的,难道说,你觉得我们把嬴莹放出去更好?”

王曦沉默。

杨允佶说得没错,放出去之后,估计瞬间嬴莹就会被遗人给救回去。

那么此生再见之时,便只有战场或者囚牢……

可现在,不也和囚牢差不多吗?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次,他赌上自己之前所有的功劳,求了这么一个结果,也遂了他的愿。可他自己内心也明白,一切都不可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再次回到从前那样。让嬴莹师以一种特殊的身份,“生活”在里院,却又不“存在”于里院,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这是不是嬴莹师姐想要的,里院真的已经不可能照顾到这个层面了……

“我愿意……”嬴莹轻声道。

我愿意……

这三个字,或许换一个场合,会让人欢呼雀跃,但在这里,只能换来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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