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三章 律条

投身尖端AI研发,等于就是在和一群“同类”共事,风险是毋庸置疑的。

这时候的风险,也不再是与方然原本估计的万中无一,即三亿联邦人口中那不到0.01%、甚至更少比例的永生追寻者暗斗,而是在潜伏者比例极高的核心AI研发团队里,与所有潜在竞争者的明争。

争斗,方然一点都不擅长,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有限,就和在很多领域一样。

但“同类”之间的战争,可不会像“转身拔枪”的西部牛仔那样,如果是在网络上、系统中一决高下,他还是有起码的自信。

不知道其他永生追寻者,是何时觉醒、踏上这条路,至少对他自己而言,五岁时就笃定了矢志不移的信念,多少年来,没有一天没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在掌握的黑客技术已可比肩优秀的网络安全专家,甚至进入NISL、国家信息安全基础实验室供职。

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的研发,还算不上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或迟,或早,总得和一些同类狭路相逢,怕也没用的,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至于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斗后,谁能留在时间的列车上,决心,能力,意志甚至运气,都会让任何预测成为不可能。

不到那一天,谁也不会知道结局。

思虑至此,方然认为、至少自以为他是想清楚了这一切,于是埋头工作。

但不久后的某一天,浏览新闻时,看到联邦储备银行技术主管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的消息,他才心生异样,继而,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简直就错的离谱。

乔丹*贝尔福特,供职于联邦储备银行信息技术部的跨行业人士,过去十年间一直负责金融决策系统的开发与衔接工作,其伙同下属、利用职务之便,通过篡改AI决策网络、拦截数据,甚至直接伪造系统输出结果的手段,以各种形式在金融市场与影子银行牟利,联邦调查局已核实的案值即超过二十亿马克。

二十亿马克……

看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方然在默数,那将“0”间隔起来的逗号有几个。

这家伙还真贪呐,二十亿,自身经历有限的年轻人无法想象,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巨款,但同时他也知道,和充斥联邦金融体系的大鳄们相比,这数字岂但不值一提,即便来源,也会被资深玩家们所嘲笑。

十年时间,才弄到2,000,000,000马克,结果还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但凡身居金融公司、机构的高位,甚至只是一个掌控庞大资金池的基金经理,给他十年时间,也不难毫发无伤的弄到这些,最重要的是“干净”,哪怕联邦调查局和监管机构一起来刨根问底,也可丝毫无惧。

这些钱,所对应的社会资源,没有哪怕一芬尼是金融产业所创造,完全是在巧取豪夺。

即便被金融圈子一干老手所鄙视,方然注意的,却不是乔丹*贝尔福特案的案值,或者媒体添油加醋的纸醉金迷生活,而是这位攫取了二十亿马克的技术主管,受到的惩处,只不过是十四年的监禁和罚没财产。

十四年,外加罚没一切财产,贝尔福特的糜烂人生就此完结。

即便今后出狱,与时代严重脱节、兜里又没有马克,这样的家伙一时也很难翻身。

但考虑到二十亿的惊人数字,倘若没被查处,会对联邦社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这样的惩罚却又太轻,几乎毫无震慑作用。

贪婪,占据着无数人的心灵,为饲喂这心魔,他们究竟愿意付多高的代价;

以前没彻底想过,现在,被新闻提醒,方然才意识到自己(以及同类们)与盖亚的芸芸众生相比,看待事物的出发点根本不同。

大抵凡人,在思考某件事要不要做,权衡做、与不做的收益和损失时,都会有一个损失的上限,就是死亡:生命的消逝终究难免,那么,这损失也就天然的有限,面对超出这损失的巨大收益时,任何人间律条,都无法彻底断绝铤而走险的念头。

说白了,对任何一桩恶行的惩罚,施加于凡人,震慑力都注定是有限的。

在野蛮的旧时代,还可以对罪犯滥施酷刑,震慑力往往超过了死刑,但显而易见,这在今天已成为了一种骇人听闻、至少无法公开实施的非常手段,凡人的刑罚上限,止步于死刑,这是任何法条都无法逾越的上限。

更不用说,在莫须有的怪异想法主导之下,联邦社会的废死呼声,越来越高,一些州甚至已在程序上、或者事实上取消了死刑。

取而代之的,则是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对犯罪的震慑力大打折扣。

不论犯下怎样的罪行,惩罚,在当今时代以死为极限;

然而另一方面,铤而走险的潜在收益,却随着文明的变迁而越来越高,几乎没有上限。

在久远的过去,一个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哪怕抛弃底线、肆无忌惮的攫取财富,甚至将国库据为己有,也绝对无法获得今日蟊贼们所获的巨大利益,即便劫夺再多黄金,也没有将其兑换为今天这般优裕生活的物质基础。

一言以蔽之,面对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作奸犯科的收益,乃至能用赃款兑换到的极致享受,几乎无穷无尽。

然而这罪与罚的另一面,对恶行的惩罚,却从酷刑退化到死刑,甚至退化到监禁。

利益与损失的天平,完全失衡,又怎能制约那贪婪的心呢。

当然,要制约恶行,除高压态势的严刑峻法外,还可以依赖一系列的制度。

但再怎样严密的制度,制定、实施、监督的仍然是人,这就决定了其不可能没有一丝缺陷,现实中,更经常会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正是因为这样的困境,在今日的联邦,要完全杜绝凡人们的贪念、根除任何犯罪行为,根本就没可能;

不仅在实践中没可能,即便凭空幻想,能百分之一百抓获所有罪犯、百分之一百执行惩罚的理想情况下,也一样的没可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