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离去

悲天悯人,这样的想法是无趣而危险的,方然提醒过自己。

要装作寻常的宅男,把托马斯*安生的角色扮演好,也不一定要拉Emily下水,随便在发达的社交网络上搭讪几个女子,凭自身的优越条件,难度也并不高,过去十几年的人生经让他有起码的自信。

但很罕见的,在考虑并实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却和过去不太一样。

同样是遮掩行踪,以安生的身份做一个普通人该做的事,譬如择偶,随便以谁为目标都可以,难道不是吗。

和追寻永生的最高目标相比,这件事,毕竟只是一个小环节,并没有非完成不可的目标,所以在计划时,方然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Emily,他觉得和这位女孩交往会比较轻松,或说说的更直白些,会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Emily这样的人类,心态,在他看来甚至有一些幼稚,可扪心自问,方然却必须承认,即便他自己,都一点也不愿意和自己这样极端理性、现实的家伙相处。

爱美之心,这样说未免肤浅,他真正感觉到的是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

在意识,正思考的这存在,基于起码的利弊权衡和理性决策,方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应该怎么做。

但是在潜意识,自然选择所塑造的人类特质,却又蕴含着人自身的价值追求,即便这些追求,本质上不过是为“存续”这一终极目标而服务的手段,人的价值判断,却未必完全理性,而更倾向于追寻这些表面化的存在。

不为目标、而为手段去努力,似乎是一种舍本逐末。

然而换一个角度,方然却不禁回想,倘若绝对客观、理性的人,毕生都在为“活着”的终极目标而竭尽全力(这不正是永生追寻者的写照吗),这种行为,与一台毫无思想的自动机又有什么区别呢。

毕竟如果只是“活着”,这样的动机,一台高度发达的AI都能做到。

生而为人,活着,是起码的要求,继而想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活着……

对凡事都要找一个目标的人而言,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

清晨,一大早起床洗漱,年轻人检查过打包好的行李,目送机器人将其装进物流运输车。

几天前参加完典礼,办妥相关手续,方然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把托马斯*安生的住所调查过一遍,确保房间里没有可能泄露身份的讯息、密码或机关,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打开租赁公司的网页,缴纳了接下来半年的费用。

人去屋空,很快要在夏洛特上班,方然却在屋子里保留了一些陈设和杂物。

以存放大量手办、家具和其他陈设的理由,续租半年房屋,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后手,万一他的调查还不够彻底,或者密室那边出了什么情况,总还可以稍加应对。

至于半年的上万马克房租,对他而言,并不构成多大的负担。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新入职员工待遇,在普遍高薪的IT领域中,位居上游,也包括前往夏洛特的经济舱机票费用,在如今廉价航空满天飞、把人当货物运输的联邦,待遇已经很不错,但方然只能放弃这福利,自行购买火车票。

坐飞机,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成为“那个人”,并拥有绝对安全的空中交通手段之前,是不可能的。

自从成为托马斯*安生后,一年多来,方然很少出门,也未曾在Philadelphia这座大城市里穿行,安全方面的考虑当然有,除此之外,一想到真正的托马斯*安生,就长眠在这座城市的某栋建筑物地下,他就有些喉头发紧,更不愿意贸然接近。

哪怕在行动时十分坚决,下手毫不拖泥带水,方然也不愿意直面那一桩罪行的受害者,甚至只是接近事发地点,都会令他不适。

为隐匿身份,牺牲掉一个普通人,以追寻无限长生命的目标而言,这其实也没什么。

虽然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方然也曾纠结,夺取一个注定将死之人的生命,这种事,究竟会罪恶到何种程度;倘若是为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神迹,与或将到手的无限大收益相比,安生的有限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

甚至,如果以无限大的收益为砝码,得失的恒量,就注定无法用什么东西来配平;

即便搭上整个人类文明,和其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有限长的生命乘以七十亿,距离无限大,也还是有无限远的距离。

这样想一想的话,似乎,为求永生而让人类世界毁灭,也都无妨了呢。

想法,事实上大错特错,略作思考的年轻人却没想更多,看一下时间过了八点,方然背起行囊走出大门,他松开手,让房门在身后“咔哒”闭锁。

再见了,Philadelphia。

出门搭乘共享电动车,从住处到费城火车站的路上,方然又一次浏览了这座城市。

盛夏时节,车窗外阳光明媚,灰蒙蒙的偌大城市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仿佛也褪去了几分疲惫,平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气。

联邦大城市的景象,方然在网络上经常见到,他一边留意车辆的前进轨迹,一边看向街头巷尾,公园广场上随处可见的摄像头,信息化终端,物流转基础设施,乃至于推着轮椅、或搬运着货物的形态各异之机器人。

机器人,和顾名思义的想象不一样,结构并无须以人、或四足动物为参照。

当今时代的信息科技,发达的程度,超乎想象,但再怎样发达的信息技术,也要借助机电系统才能应用于现实。

在这一领域,联邦的若干IT巨头,并不只负责研发、设计顶层架构和软件体系,而是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中,竞相退出软件与硬件结合、终端与网络结合的产品体系,试图以自己的标准,全方位渗透到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建立自己的信息帝国,攫取超乎想象的利润。

这一设想,在商业层面是很寻常,但要真正实施,则必须仰赖联邦政府的支持。

而管理着社会的当局,对此又有什么样的考虑呢:

出发点不同,采取的策略也不同,资本主导的各方力量博弈之结果,则是基于“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归一化体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