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一章 记忆

作为主要的研究者之一,对此,朗道先生心知肚明,也并不避讳与阿达民讨论此事,在他看来,这位掌控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对所谓“永生”,所谓“自我意识之迁移”,认识还不够透彻,甚而会产生误解。

“阿达民先生,对于‘意识迁移’,你可能还有一些不太到位的认识。”

无须拐弯抹角,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在座位上,语调平缓:

“在您看来,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脑迁移到‘意识模拟器’,就如将一件货物,从A转运到B这样简单;

这样想其实也可以,但,你是否想过,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存在,要怎样定义其边界,才能确保其完整的从A迁移到B,并加以验证;否则,且不说你本人必定疑虑重重,不敢采用,就连眼下的活体实验,效果都无法确定。”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朗道先生,我以为,根据‘意识模拟器’与‘脑外连’的相关资料,其可靠性是有保证的;

只要在这一过程中,当事者的自我意识,始终在运作,那么,其实并无须任何外来的检验、或者确认,当事者自己便能做出判断。

即便考虑到睡眠,意识活动,会有一定规律的活跃与静息,我也有办法监控这一过程,在可靠性方面,并不劳您费心。”

一个人的意识,如朗道先生所言,从A到B,这种操作如何确定有效。

倘若这一过程中,有人类参与,那么的确存在各种无法预知的风险,但,既然这一切将会在“盘古”的监控下,以完全自动化、无人化的手段去进行,作为当事者的自己便没理由怀疑其有效性。

至少,不用担心“自我”因睡眠而遇害,甚而被替换为“拷贝”。

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如何判断其是“我”,而非“拷贝”,自身的思维判断终究无用,而需要切实存在的客观保障,在这方面,方然没有什么顾虑。

包括眼前的朗道先生在内,都没机会直接参与到这一过程中,也没机会做手脚。

但朗道所言,并不是阿达民想到的风险:

“风险,或许可以控制,我对这一点并无很深入的研究。

但是阿达民,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就只是流淌在脑组织中的生物电,这种认识,是很有局限性,你是否认为,将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导入‘意识模拟器’,就是将一个人的‘自我’,迁移成功了呢?

那我必须得提醒你,‘记忆’,脑组织中的突触讯息,乃至化学物质的变动,这些,也是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意识模拟器,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能力将这些一并迁移、承载。”

说到“记忆”,方然确有一点意外,他看着朗道先生。

“‘人是一种活在记忆中的生物’,这句话,你想必也听到过,但,如何理解呢?

自我意识,正在思考的这种存在,如果说这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当然可以,除此之外一个人的身体当中,并无其他任何东西,比这正在流淌的生物电更有资格被称为‘自己’,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到:

‘自我意识’的范畴,并不止包含这流淌不息的生物电,记忆,对过去一切的印记,也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脱离记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便无法与原来的‘我’等同,这你想过没有。”

记忆的价值,这么大吗,这是阿达民听后的最初反应。

不过,被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提醒,略微思考一下,方然就不得不承认,朗道先生指出的这问题,他很早就见过。

早在NEP_791机构展开相关研究时,从“脑外连”开始,研究者就在报告中明确指出,脑外连技术,至少NEP正在探索的这些脑外连技术,并无法处理人的记忆,迁移过去的自我意识也必然会“受到一些影响”。

记忆,与自我意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方然的理解有限。

不过思维活动与记忆的关系,却很显明,完全脱离记忆的自我思维,必然十分空洞,甚至严重影响意识的运作。

在这方面,无须安排实验,只消观察记忆减退的老人、病患,便一目了然。

与意识的存在形态——生物电不一样,记忆,目前的生命科学研究,倾向于认为是人脑的一种实质改变,由遍布脑组织的无数突触,来保存过往所得的知识,见闻,经历,乃至可回忆的一切。

这种实质改变,在人类的脑神经系统中,是极其复杂的过程。

迄今为止,科学研究已发现,大脑底部被称为“海马体”的组织,对记忆形成至关重要。

人的一切现实感受、经历,都会在大脑中形成所谓“短期记忆”,种类有别,但除某些技能性的“记忆”之外,基本上所有的记忆,都需要经由海马体进行“锚固”,否则便会很快被遗忘的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对脑中的“长期记忆”,那些可以维持数十年、乃至终生的印记,同样需要海马体来查找,否则便会丢失。

种种迹象显示,海马体受损、或手术切除的人,其长期记忆分明还“以通常形式”存储在脑中,但由于海马体的查找功能丧失,这些记忆,便仿佛丢失了指针的内存区块,石沉大海,再也无法被找寻。

记忆,对一个人的自我意识,意义极其重大。

所谓“活在记忆中”,并不是指沉湎与过去,而是一个人要想清晰的意识到自我之存在,确定自己的身份,必须要有相应的记忆。

同样的,观察那些因头部撞击、或者脑科手术而失忆的人,便不难明白这点。

一个失忆的人,严重时,关于外界、过去乃至自身的全部记忆都荡然无存,此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当然仍会将其视为一个人,可是站在当事者的立场,这判断,便不像旁观者眼中那样的言之凿凿。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甚至,对周遭环境毫无印象,当思维赖以运转的坐标、原点,全都消失不见,

确认自身的当前状态,便极其困难,让失忆者成为漂流的浮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