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六章 花园

一个人的一生中，本质上，除了何时跳下时间列车，可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表面上的选择，似乎太多，充斥着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在这些五光十色的所谓选择之后，结局却都是一样。

从这种角度，人生，何尝又有什么选择，

只不过是在命运的推搡下，跌跌撞撞向前，一直到黑暗笼罩的车厢尽头，最终纵身一跃。

这种沉重的宿命感，多少年来，始终萦绕在追寻者的心头，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下，当时，在地下深处的废弃矿井中，方然也确乎这样想过，面对文明的未来，内心忐忑，浑不知该向哪里走，浑不知该要怎样做。

方向，管理长已经指明，借助永生这样一柄钥匙，开启新的时代。

但这样的重任，带领整个人类文明越过奇点，只有方向、而无路径，却又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正是在那时，面对怀疑人生，怀疑选择的阿达民，李铁兵的话掷地有声：

“一路走来，觉得命运不由己？

这感觉完全正确。

但，等到成为了‘那个人’，超脱了生与死，难道还是一样的别无选择吗。”

不，你有的选，这是李铁兵的断言。

选择，并非随波逐流，为延续那注定消逝的生命，而不得不做的每一件琐事，每一个细节，而是真正摆脱死亡的宿命，遵从内心。

为了文明的延续，为了人类的未来，选择，是必定会有。

但眼前的路，却不再只有别无岔道的一条，站在路口的自己，将会代表人类，代表文明，义无反顾的踏上其中一条通天之路。

真正的选择，并非迫于压力、迫于时间，而是完全出自内心深处的念头：

你，

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西历1507年初秋，平淡的一天，西伯利亚地下的男人吃过早餐，在空气清新、草木繁茂的地下花园中散步。

奢侈的享受，在地下世界如地面般散步，这种事，在过去若干年里实属不智，NEP、GPL大区必须将尽可能多的资源投入军事斗争，伺候阿达民的衣食起居，耗费甚巨，能省一点就省一点，是方然与ASA的共识。

但眼下，黎明或很快降临，盖亚净土大区的所有人，从阿达民到普通民众，也终于可以略为提高一些生活水平，而不担心战败身死。

鸟语花香，景色优美的花园，占地约十公顷，大致是一片长宽约三百米的矩形区域，头顶，有柔和的漫射光，光谱近似于太阳，时而还有几只飞鸟，掠过视野，只在耳边留下几声清脆婉转的禽鸣。

亲耳所听，而非借助“替身”感受周遭一切，第一次在花园中行走，此时此刻，方然确乎心生异样；

似乎只有现在，自己，才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算起来，从西历1484年，到机场送别Emily时起，二十三年间，自己从未踏上过盖亚表面一步，沐浴在阳光之下。

即便今天，现在，晒在身上的暖洋洋光线，也来自“人”工设备。

光谱与阳光的像与不像，其实人眼根本也分辨不出，徜徉在花园中，找到一处长椅坐下来，此时此刻，方然并不想思考其他任何事，只想利用这短暂的消遣时间，彻底放松自我，体验这久违的生而为人之感觉。

回忆过去，久远的“天堂镇”生活，事务繁忙，每一天都在为永生而殚精竭虑，驻扎地的花园，会馆，所有休闲的去处，自己也从未去过。

照此说来，像今天这样闲适，坐在草木掩映的长椅上小憩，

恐怕是三十年来未有过。

时间弥足珍贵，放松身心，只待ASA提醒自己再走出这一幕，方然确乎很享受眼前的一切，享受着这莫大的奢侈。

一座占地十公顷的地下花园，从规划，到维护，都耗资甚巨，

远远超出凡人的想象。

为阿达民提供一处休闲场所，模拟大自然，包含植物、动物的地下花园，看起来这的确是一桩耗资巨大的工程。

但，建造与维持这座花园的资源，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并非开支在土建、或者园艺上，而是投入到生命科学相关领域，为获得百分之百安全、没有任何微生物等威胁的动植物活体，而进行的一系列尖端研究。

一言以蔽之，眼前的这座花园，除植物、飞鸟与阿达民之外，

完全没有任何活的生命。

除被允许之物，其他，一概不允许存在，这样讲其实并不准确，事实上，就在阿达民徜徉其中，呼吸新鲜空气时，体内的无数微生物便随之而播散到大气中，体表的微生物，也随其一举一动，而到处沾染，逐渐扩散开来。

但，除阿达民带入的微生物，整座花园，的确是一片“净土”。

自己在花园中的活动，带来污染，但这种污染对方然而言，由于完全是自体微生物，危害也极其接近于零。

所以，仍可将这花园视为“净土”，举手投足间，无需顾虑任何微生物的侵袭。

这样的地下花园，可想而知，只能对阿达民一个人开放，现状也确乎如此，园内的多种动植物，从鸟类，到兰草，全都是GPL大区研发机构的成果，其体内没有任何微生物存在，仍然能持续存活。

这些眼前的花花草草，飞过的鸣禽，都是未来的一次划时代变革之预演：

掌控盖亚后，“那个人”将发动“第五次盖亚大战”，动用空前强大的手段，将困扰人类千万年的微生物，

彻底抹掉，斩尽杀绝。

到那时，整个盖亚表面，都将像这座地下花园般，成为无数微生物的灭绝之地，与全人类的净土天堂。

第五次盖亚大战，曾几何时，是惊悚于微生物威胁的自己，憧憬着的一次变革。

彼时彼刻，身在伯克利大学，这只是一个平凡学生的内心愿望，究竟是否能实现，是否会实现，当时，自己根本毫无把握，能做的只是将这一愿望埋在心底，毅然决然的踏上成为“那个人”的荆棘路。

但是在今天，这，却即将是水到渠成的事实。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