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流青山之战(下)

张佐烽从一堆乱石之中艰难地往上爬,直到双手拉住一颗残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高处。

此刻,他的周围早已是一片汪洋,旻江的自然堤坝被炸塌之后,奔腾的江水立刻将小小的口子冲成了一百多丈宽的巨大缺口。

旻江落差太大,水流太快,与北岸峡谷又有七米以上的落差,决堤的江水就像巨型瀑布一般往外涌去,正好冲进了峡谷,一头撞在崩塌的山壁之上。

而崩塌的山壁则起到了堰塞河堤的作用,阻挡住江水的去路,江水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折头向另一个方向涌去。

而拥挤在峡谷之中的一万多南朝军队就成了江水的牺牲品,被这股难以抗拒的激流裹挟着冲往下游。

大部分人运气不佳,在潮水袭来的一瞬间便撞上岩石或其他漂浮物当场毙命,而运气稍好些的躲过了第一个鬼门关,在奔腾的江水里浮浮沉沉,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冰冷的河水冻死。

天下无敌的两支亲军眨眼之间便全军覆没,杀敌效率甚至比长平之战,白起一举坑杀四十万赵军还要恐怖。

“喂,还有人吗?你们在哪?”

张佐烽站在一块巨石之上合掌大喊,先他一步逃走的人已经全都消失无踪,反倒是他自己因为跑得太慢而活了下来。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徐锐只有大约两车制造黑火药的原料,而黑火药的爆照性比起后世的高爆炸药简直不值一提。

为了达到炸塌山壁和河堤的目的,每一个爆破点都是经过徐锐精心计算,然后打孔埋药,用最少的火药击破山壁和河堤最脆弱的部位,好似武学之中的四两拨千斤。

在没有计算机,甚至是计算器的时代,为了准确测量和计算这些爆破点,徐锐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小小年纪便掉了一大把头发,心疼得他直呼亏本。

张佐烽点火的地点当然也在徐锐的计算之内,虽然距离爆炸点很近,却刚好是共振原理之下的一个盲点,如果运气不差的话,不仅不会有生命危险,还能找到一条不太难走的路,绕过洪水,与大军汇合。

没想到张佐烽聪明过头,看到山壁崩塌立刻明白炸药的恐怖,让其他负责点火的人提前撤离,反倒跑出了徐锐设定的安全范围,最先做了河神的祭品。

直到此刻,张佐烽才反应过来,颓然地坐倒在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虽不知道这句成语,却是与东晋王导同样的心情。

峡谷之上,除了徐锐外北武卫众人全都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地望着已成一片汪洋的战场,他们想象过徐锐会用什么通天的本事来对付南朝大军,却从没想过会是以这样毁天灭地的方式。

难道这个沟通阴阳的徐佐领真的是哪位下凡的神仙?要不怎能引动天雷地火,搬出旻江之水消灭敌人?

和哭坟谷一战时一样,所有人看向徐锐的目光里都透着敬畏,甚至是恐惧。

不一样的是,上次最多只是把他当做能够沟通阴阳两界的奇人异士,而这一次却直接将他归入了陆地神仙一流。

就连提前知道所有计划的刘异也没有好上多少,虽然经过和徐锐说得大同小异,但听说和亲眼见证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观感。

听说之时他都觉得徐锐描述得乃是天方夜谭,定有夸大之嫌,可亲眼所见之后,他才明白徐锐先前反倒是隐瞒了实际的威力。

刘异扭动僵硬的脖子,望向若无其事的徐锐,心中又是一惊,这小子面对如此天崩地裂的毁灭之景,竟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是好定力,难道鬼谷一门真的是仙人一脉么?

徐锐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任何东西就怕习惯和对比。

在另一个世界,徐锐从小接受极致的战争训练,早已见惯各种各样的毁灭场景,与能够一炮击碎整颗行星,消灭百亿生灵的行星轨道炮相比,这点场面实在拿不上台面,更别说降维打击等等超出常规的毁灭方式。

眼见往往决定格局,而格局则决定了一个人能够达到的高度。

徐锐最强的其实并不是异于常人的天赋,而是跨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光凭这一点,那些同样天赋异禀的少年天才便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这就是岭东城外,你用来对付王满的天雷?”

刘异渐渐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问到。

徐锐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材料还是太简单了一些,黑火药终究只是初级产品,要是能找到其他几样东西,比如制造出苦味酸,甚至是高爆炸药,又何必如此费力。”

“你还能弄出更厉害的天雷?”

刘异瞳孔一缩,惊呼到。

徐锐诧异地点了点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异脸色一变,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还在惊骇之中,没有注意,连忙拉着他走开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你会制造天雷的事还有谁知晓?”

徐锐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允许一个单独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下属存在,因为那是动摇皇权的最大威胁。

此事一旦泄露,不用别人动手,大魏国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就会第一个把他除掉,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除了张佐烽和几个负责埋炸药的士卒之外,没人知道,都是信得过的人。”

徐锐沉声说到。

“信得过?”

刘异摇了摇头道:“张佐烽你自己处理,其他人你尽快拟个名单给我,其他的事你不用管了。还有,你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向圣上解释,大概你的师门是瞒不住了。”

名单上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徐锐当然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一向刚正不阿,爱兵如子,甚至有些迂腐的刘异会主动为他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徐锐心中流过一阵暖流,这个老家伙是不想自己的手上沾上污血,就此埋下隐患,才不惜打破的原则,违背本心地帮自己擦破股。

其实徐锐自己对这件事是不太在意的,李邝早就把他师出鬼谷子的消息送了出去,现在说不定已经摆在了那位皇帝的龙案之上。

反正谎已经撒出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干脆就硬着头皮借用鬼谷子的名号,为自己打打掩护。

你们不都说鬼谷子是神仙吗?那神仙弟子有一两张能够引动天雷地火的灵符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正想着,刘异望着脚下的一片汪洋,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还是天下间第一次有人战胜武陵王的两支亲军,而且是成建制地消灭,只不过代价着实太大了点。”

徐锐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已成汪洋的峡谷之中,也跟着叹了口气。

“是啊,代价太大了,旻江决口,洪水至少辐射一省之地,下游无数百姓都会受灾,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可牺牲是值得的,有了这场胜利,武陵王至少数年之内都不敢大规模北侵,为我大魏重建十二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刘异浑身一震,点了点头:“此战原来还有这等意义,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徐锐摇了摇头,笑道:“没有,是刚刚信口胡诌的。”

刘异冷哼一声,刮了他一眼,自然不信。

这时,沿着山顶走来一群人,竟是北武卫的一干将领,肖进武、梁同芳赫然在列,包括他们在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证天崩地裂,洪水奔腾的可怕场景,但徐锐弄出这么大动静,光是听那些恐怖的巨响都能把人吓得够呛,更别说见到山谷变成汪洋。

刘异见有人来,便闭口不言,徐锐也不多话,跟着刘异朝将军们迎了过去。

肖进武第一个朝徐锐走了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想要问问张佐烽是否安好,可还不等他发问,却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原来梁同芳一见徐锐,二话不说,也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当即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咚咚咚”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徐锐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可梁同芳却像一块千斤巨石,纹丝不动。

“快快请起,将军何至如此?”

徐锐诚恳地说。

梁同芳郑重抱拳道:“小侯爷,当时在岭东之时我便说过,老梁万事不求人,只要您能为大帅报仇,我愿生生世世当牛做马!

如今您不仅手刃暗棋高手,更是尽灭武陵王的两支无敌之师,完成了天下英豪想做,却做不到的壮举。

我老梁一向说到做到,从今日起,您便是我的大恩人,但有差遣,老梁定然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君子重诺,武人更是如此,梁同芳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在场众人无不心生钦佩。

徐锐却是摇了摇头道:“将军不必如此,为义父报仇乃是徐锐应尽之责,何况就算义父未遭暗棋所害,就凭北武卫的累累血债,我也不会放过南朝大军。

你与义父情同手足,能如此重情重义,舍身相报,义父九泉之下定然欣慰无比,我北国男儿慷慨激昂,绝不矫揉造作,今日我便代义父谢过将军高义,请将军受我一拜!”

说着,徐锐竟双手抱拳,向梁同芳盈盈下拜。

梁同芳脸色一变,哪敢接受,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铁钳般的双手牢牢托住徐锐下拜的身子,让他怎么也拜不下去。

“小侯爷手段通天,不骄不躁,真是折煞老梁多矣,老梁一介武夫,未曾替大帅报仇已是心中有愧,还请小侯爷切莫再令老梁羞愧难当。”

见他已然起身,徐锐便也没有坚持。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为杨渭元的血仇做了一个了结,连同三狗、徐方、梅闯,以及那些倒在路上的北武卫战友的仇也一起报了。

在解开心里那条枷锁的同时,徐锐突然感慨万千,心中思绪远远飘飞。

他拉着梁同芳朝脚下的汪洋走近几步,看着远远流走的旻江之水,仿佛当年曹孟德乍观沧海,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不知不觉间,他想起了杨洪基的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竟不知不觉跟着唱了起来。

“滚滚旻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歌其实是明朝第一才子杨慎所作的《临江仙》,罗贯中在写《三国演义》时将其用作开篇,后来经过谱曲,才变成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滚滚长江东逝水》。

原词本就意境高远,再加上曲调大气磅礴,徐锐的嗓音虽还带着几分童贞,少了一缕沧桑,却还是唱出了几分淡看古今,指点江山的宏伟意境。

在场的无论雅俗,都是征战半生的军旅之士,经历过生死,自然更懂得生命的真谛,也更能体会大浪淘英雄的意气和无奈。

不知不觉之间,一众将领无不心潮澎湃,五味杂陈。

其实在场的大多都是不懂文辞的武夫,虽是心有所感,却也只能领略皮毛,唯独肖进武文武兼备,真正听懂了这首《临江仙》的高远意境。

也正因如此,肖进武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徐锐的背影犹自发愣,心中早已震撼无比,甚至忘了去问他张佐烽的安危。

“这小子手段神鬼莫测,志向广博天下,格局更是笑谈古今,堪堪十六岁便能坐拥此等大才,就算是当年的武陵王也多有不如。

眼下大军已经打完最后一仗,马上就会北返京师,等他回京之后恐怕立刻就会鱼跃龙门,潜龙入渊。

或许大魏未来三十年,不,或许是五十年的兴衰命运都会与此人息息相关,可他毕竟是个少年,当褪去稚气之后又会将大魏引向何方?

大魏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圣上,现在又多了一个神鬼莫测的徐锐,这两个人中龙凤究竟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不知不觉之间,肖进武心中竟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