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 一个奴隶的告白

第042 一个奴隶的告白

贺路千奇怪岳山小三侠逃亡,也奇怪副帮主迅速变脸。

但前面说过,贺路千不愿肆意乱用谋逆为罪这条漏洞。既然虎龙帮已经知趣低头认输,贺路千就不会咄咄逼人地强行屠戮这群帮众。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眼前这群普通帮众不一定都契合无间地狱的罪人标准。

贺路千理智婉拒了副帮主的妥协邀请:“酒宴就不必了。我来应京有事要办,你们莫挡我路便好。”

副帮主却巴巴地凑上前来:“我虎龙帮有三千弟子,耳目最为灵通,或许能帮得上少侠。”

贺路千适才与岳山小三侠对决,劣势之中紧绷神经,精力全都集中在对方的剑招。此时局势缓和,脑海里回放决斗画面,贺路千渐渐意识到胡井和、包敏君面临的压力比他更大,迟钝明白了岳山小三侠为何果断逃亡。

继之,贺路千也隐隐约约理解了副帮主的心态:贺路千击退了岳山小三侠,又具备杀穿虎龙帮分部的战略威慑力,才能让虎龙帮不得不忘记凌达引发的恩怨。

如果贺路千的搏杀能力稍差,例如被岳山小三侠击败或者牵制住,那时候副帮主肯定又是一副嘴脸。

说来说去,还是拳头代表正义。

国家权力来源于军队征战,击败国内所有军阀与国外的干涉者,就能坐稳江山。

江湖地位来源于小型冲突,击败所有敌对目标与其他江湖豪侠的干涉者,就能铸就门阀尊位。

世间种种,都是一样的道理。

战场上没有胜利,你说什么都不行。

战场上百战百胜,你说什么都行。

武力从来都是最终的、决定性的、一言定音的关键因素。

当个人武力强大到一定程度,他的战略威慑与军阀的军队震慑、与国家的暴力机关震慑,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想到这里,贺路千一时间若有所思。

继副帮主之后,袈裟佛僧也凑上前来示好:“贫僧是应京栖玄寺法僧三戒。贫僧久在应京,熟悉应京地理,应该帮得上少侠。”

俊秀剑客和粗狂剑客,随后也纷纷示好。

三名侠客都有各自的跟脚,他们尊敬岳山派的底蕴,却不会诚心诚意站在岳山派的立场上考虑得失。恰恰相反,如果某人或者某势力与岳山派斗得两败俱伤,把岳山派拉回其百余年前的二线门派地位,大家绝对高兴地放鞭炮庆祝。

贺路千隐隐猜到众人的小心思,却懒得与他们进行尔虞我诈交流。

贺路千正欲托辞继续赶路,身边的祁破奴突然因为粗狂剑客的自我介绍而失声惊叫:“咦,你是燕北六侠奚辉奚大侠?”

粗狂剑客奚辉惊讶望向祁破奴。

而后,粗狂剑客迅速露出惊喜笑容:“破奴,真的是你?你怎到了应京?”

原来,奚辉等六位燕北剑客,号曰燕北六侠,曾在祁破奴的父亲祁镇北帐下效力。此次护送祁破奴赶往京师告御状,奚辉等燕北六侠亦是其中一份子。耳听祁破奴哭泣嗓音讲述数日苦难经历,奚辉时而恨骂铁枪会助纣为虐,时而连声感谢贺路千仗义出手。

等等。

贺路千自觉与祁破奴没有多少情谊。

祁破奴既已安全回到祁镇北余部身边,此事就了结。

贺路千摇头婉拒奚辉的种种感谢,事了拂衣去态度与祁破奴等人道别:“我另有它事,先走了。”

站在祁破奴身侧的竺雪梨突然出声:“公子……”

竺老板舍身营救祁破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情。祁破奴及祁镇北余部只要爱惜脸面,肯定会照顾好竺雪梨的余生。但瞧竺雪梨欲言欲止的模样,她似乎更愿意继续跟着相识不过二十日的贺路千。

可贺路千真的另有它事处理,暂时不方便带着战一档次的竺雪梨。

无间地狱设置的1点与2点战斗力指数边界,仍以速度方面的万米长跑举例,成绩约为83分钟。简单来说,如果你的速度和耐力能够保证83分钟之内持续跑完一万米,无间地狱就会把你提为战二档次。

反之,像竺雪梨这样三千米都无法一口气跑完的体力渣渣,只能列位战一档次。若非无间地狱战斗力体系里,战一已是最低下限,竺雪梨的战斗力指数估计还能继续下调到0.5乃至0.1。

带着竺雪梨办事,实在太累赘了。

贺路千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理智婉拒了竺雪梨的请求:“雪梨你且跟着破奴吧,咱们未来有缘再见。”

竺老板夫妇诱发的意外事件,也彻底划上句号。

潇洒辞别众人,贺路千却没有走向应京繁华,而是沿着来时的道路,原路返回应京渡口。藏在纸伞中的李凤瑶惊讶不解,待远离袈裟佛僧千余米,她便迫不及待追问:“咦,你不是说要来应京确定一件事吗?”

贺路千脸庞浮现莫名的微笑:“不必确认了。”

李凤瑶哦了一声,又问:“我的状纸呢?”

贺路千摇头:“也不必上递了。嗯,你不介意吧?”

李凤瑶当然不介意,她早就绝望放弃了青天大老爷为她主持公道的幻想。

但贺路千为什么突然变卦?

贺路千突然另起话题说:“你知道律法的本质是什么吗?”

李凤瑶啊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贺路千显然不是再问李凤瑶,他轻声自言自语嘀咕起来:“法律其实一点儿都不神圣,它只是统治阶层的意志体现,它只是统治阶层统治国家的工具。”

“我们遵纪守法做良民的本质,真相也是乖乖遵守统治阶层立下的各种规矩。统治阶层立下的规矩,自然总是有利于统治阶层的,只要我们遵纪守法,只要我们乖乖做良民,统治阶层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它想要的利益。”

“瞧,依法治国的本质就这样简单。”

“可是,依法治国为何这样难呢?因为人心贪婪,欲壑难平,得陇复望蜀,拿了八成利益之后尤想拿九成、十成,最终把温顺的良民逼到死亡边缘。”

“为了攫取更多利益,他们不惜毁掉自己立下的规矩,毁掉自己统治这个国家的工具。”

“延州和原州的流民叛乱,我不必亲自过去,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平民老百姓谁不怕死,但凡勉强吃的饱、穿的暖,谁会舍得冒着杀头风险造反?定是当地的门阀江湖、乡绅地主乃至官府,贪婪到连自己立下的规矩都不愿意遵守,天灾加人祸,最终逼得一群平民百姓再无丁点儿活命希望,逼得一群平民百姓被迫看淡死亡恐惧。”

“我此前说,县令不行就上诉郡太守,郡太守不行就上诉州刺史,州刺史不行就上诉皇帝。其实啊,我的真心从未妄想谁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只是想试试他们贪婪到何种程度,只是想试试炐朝的统治阶层是否还在乎自己立下的规矩。”

“如果炐朝朝廷还在乎,或者说统治阶层还有维护秩序的基本理智,我就继续乖乖做我的顺民。”

“而若炐朝立下的规矩已经彻底成为废纸,连统治阶层的集体意志都不愿意维护,这样的国法,这样的皇帝,真真切切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到了那时候,我这样的良民,再畏惧社会剧变,也只能被迫求生了。”

李凤瑶有些语句听懂了,有些语句似懂非懂,有些语句根本不晓得贺路千在说什么。整体合起来,李凤瑶更是一头雾水,仿佛在听枯燥的天书。

李凤瑶听都没听懂,怎么回答?

贺路千却不在乎李凤瑶有没有听懂。

以上唠叨,本就是贺路千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贺路千停止了自言自语,思维却继续发散。

鲁迅说历史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二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

贺路千生在沿海某县城,因为父母幸运搭上国家经济崛起的快车道,家庭条件还算可以。

在学校里,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学生;在公司里,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员工;在社会上,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百姓。工作的时候努力工作,闲的时候,爬高山、下深海,在国内外知名或非知名景点匆匆忙忙旅游,尽量享受人生仅有的乐趣,恰是一位让人又羡慕却又鄙视的伪中产。

可或许自幼读书太多,贺路千其实清醒明白自己的本质。

努力工作,享受生活,遵纪守法,不过是贺路千维持基本人际交往喊出的虚伪口号。

或者说,自己给自己套了一层外罩,自己给自己弄了一个人设。

贺路千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一名奴隶。

一位满足坐稳奴隶时代的奴隶,一位甘心活在盛世的奴隶。

这没有什么不好。

盛世的奴隶,总比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强。

那时候,贺路千不想改变,也不愿意去改变。

因为贺路千熟读历朝历史,深深明白改变的代价有多沉重,深深明白跨越阶层壁垒有多难。

贺路千不想活的太累。

所以,贺路千习惯性地遵纪守法,习惯性地做顺民、良民,渴望统治阶层守住自己立下的规矩。

只要基本规矩还在,只要基本法律还在,姑且这样活一日是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