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谈

意识回到名为“山海经”的群体梦境时,姜若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太阳正从不周山的背后升起。红色的光溢出来,勾勒出万物的轮廓,好像山川和大地都在燃烧。天已大亮,云层消失无踪,太阳的威严盖过了一切,光芒过处,诸神退避。

四肢恢复知觉的时候仿佛还残留着灼烧感,但姜若知道那肯定是幻觉。炭化的肢体恢复如初,可树状花纹却像纹身一样烙印在了身上。彼时,姜若还不知道这一天被盖山族的后人命名为“受难日”,在“山海经”文明史中意义重大。

姜若回过头,发现所有盖山人都在看着他,神情各不相同,但远比想象中要平静。对于这些土著,无法抵挡的灾难和随之而来的死亡,大约不是新鲜事。

姜若向他们走过去,用余光清点了人数,还剩七个人,尸体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火化还是掩埋了。

“我很抱歉。”姜若说,“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我会设法补偿。如果你们选择离开,我也不会阻拦。”

盖山人沉默地交换了眼神,最后一起看向三千问,现在他是领头人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的三千问依稀已经有了少年模样。

三千问没有接他的话,却问道,“为什么我爸爸这么轻易地死了,你们神灵却无论如何都可以安然无恙呢?”

姜若无言以答,只有沉默。

三千问又说,“可是你事实上是救了我们吧?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而不是愤愤不平?”

姜若说,“你当然有权力感到不平。”

三千问垂下头,想了一会,然后他终于问,“如果我们留下,你能给我们什么?”

“准确地说,是我能教给你们什么。”姜若说,“种植,纺织,如果我找到合适驯化的物种,还有畜牧。以后还可以教给你们科学,但那大约是很久以后了。也许不在你的有生之年。”

“我并不完全理解你在说什么,”三千问说,“但我们学会了这些,是不是就不用看着族人死去,而只能徒然愤恨了?”

姜若:“即使是神灵,在我们的那个世界,也有很多只能徒然愤恨的时刻。”

三千问低下头,再抬起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山,山峦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所有的凡尘蝼蚁。然后他说,“我们留下。”

姜若由此开始了对一个石器时代部落堪称揠苗助长的改造。

有了劳动力,姜若带领盖山族开垦了更多土地,种植目前发掘出来的作物三巨头:玫瑰甘薯,百香荠,和一口菇。灾后重建工作井井有条,黎明时的一片狼藉很快被田园牧歌取代了。

今有两件大事:吃和睡。吃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要考虑在哪睡觉了。

姜若终于意识到,试图在不周山造房子是一个错误。三百多倍的时间流速下,墙体老化速度惊人,无疑是对时间和人力的巨大浪费。他于是痛定思痛,重返人类最古老的生活方式——穴居。

挖起土来,姜若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盖山人一长一短的臂膀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进化残疾。当他们用长臂铲起砂土时,另一条胳膊却不能作为支点,于是要废数倍的力气,且轮棍子一样把土掀得漫天乱飞,姜若只得时时小心躲避,但凡稍不留意,怕是要被他们活埋。

挖地洞也是门技术活,如何防止塌陷,怎样应对地下水渗透,种种皆有讲究。虽则《山海经作战手册》收集了不少资料,但依然扛不住不周山层出不穷的意外。譬如姜若这一铲子下去,挖出了一节滑腻的不明物体。起初他以为是条大蚯蚓,但随着蚯蚓扭动起来,脚下的砂土地竟然开始震颤,随后拱起了一个巨大的土包。

“退后!”姜若喝退想要上前查看的盖山人,他已经意识到地下有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那条“大蚯蚓”只不过是怪物的触须。

怪物摆动着受伤的触须钻出地面,露出了全貌——是一条沙蚕。

这可不是那种常见的万能钓饵海蚯蚓,而是不周山变异版巨型沙蚕。其实任何生物只要体型够大,都会往怪兽的方向发展,譬如眼前这只沙蚕,小火车一样的身躯长满倒钩,身上的粘液腐蚀性极强,蹭到植物上立刻“滋滋”地冒起白烟,浑身上下写着“一沾即死”。最瘆人的是巨大的口器,长长的触须一摆一摆,越过翻出口外沾满致命粘液的皱褶,黑洞洞的食道深不见底。

原来从蚂蚁的视角来看,平日里串在鱼钩上的虫子也堪比哥斯拉。

沙蚕的仇恨显然是冲着姜若的,它就地一滚,想要把这个渺小的人类碾成肉泥。姜若一铲子拄在地上,来了个撑杆跳,可惜技术不过关,尚未越过虫子庞大的身躯,就过早耗尽了动能,掉在柔软的胖虫身上,又“嘟昂”地弹起来,沾了一身粘液。

姜若抹了把脸上的粘液,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冒着白烟,大概已经腐蚀得露出骨头,他感觉好像摸到了自己的眼眶,“别靠近,投矛!”

盖山人手忙脚乱地放下铲子,捡起家传武器兼定情信物——朱木矛。

一排朱木矛沿着抛物线轨迹飞出,一轮齐射下来,全部脱靶。

身体不能平衡的盖山人,命中率未免过于感人。

都说将无能累垮三军,然而三军不行何尝不是坑死将军。姜若遛着哥斯拉版沙蚕绕圈跑,见识了怪虫翻滚、钻地、喷粘液等十八般武艺后,血量已经所剩无多。看来今日命中必有一挂,姜若不再心存侥幸,祭出了最后的大招——自杀式袭击。

方法是很简单的,他捡起一支掉在地上的脱靶矛,仰面倒下,双手把矛竖在胸前,尖端朝天。

沙蚕依旧执着地想要压死姜若,愚蠢地滚了过来,“嗤”地一声,被捅了个透心凉。翻滚的动作为之一滞,接着“嗤嗤”几声——对于不动靶,盖山人的投矛终于变得靠谱了些,成功补刀。

在泰山压顶的窒息中,姜若尚有闲心思考:如果这只怪虫与沙蚕习性一致,那么应当受不了长时间的阳光烘烤,很快就会化成一滩粘液。事实上姜若已经感觉到了液化的前兆,遂放下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黑,姜若第一次体会到二连挂提前退出。也好,这一天太过疲惫,他想他需要休息。

却不料,现实中这也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当姜若撑开棺材盖时,看到满地空酒瓶。大屏幕是室内唯一的光源,照出师兄弟三人无一例的一头乱毛,通红双眼,和腾腾杀气。

姜若爬起来,瞥一眼地面,大致点了一下酒瓶子,转向他们时眼神已经惊为天人:“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姜若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提问只是为了给需要倾诉的人一个宣泄的出口。

大师兄喝的最多,已经有一点糊涂,但理工男灵魂深处的逻辑还未彻底混乱,咬字虽含混不清,说出来的话依然直击重点:“她妈不同意。”

姜若:“为什么?”

沈攸义愤填膺:“还不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张口‘经济能力’,闭口‘未来发展’。这年头的丈母娘,膝下有个闺女便自觉手握天价资金,招女婿必瞪大眼看涨跌,轻易不出手,出手必神股。嘿!她以为自己叫巴菲特?”

姜若:“相亲对象?”

木轩:“虽然是第一次拿到明面上谈,但其实两家早就认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姜若没有再问,只沉默地开了一瓶酒,和大川师兄碰杯。

这世上的很多故事,你听上只言片语就能猜到开端,经过,和结局。上帝在写就每个人命运的时候,总是如此地漫不经心和缺乏创意。

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只能陪他喝酒。酒精的神奇之处,在于能够填满那些你不想清醒度过的时间。

“不就是个青梅吗!”木轩勾着大川师兄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谁还没个青梅啦?我有个发小,肖想了好多年的那种。我本来想着,等我出人头地了,再衣锦还乡。可我博士还没念完,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木轩深信,当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只要听说别人一样倒霉,就会感觉好很多。倒霉蛋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拍拍沈攸,“来,小师弟,说出你的悲惨故事。”

“我?”沈攸挠头,不愧为一帆风顺小师弟,竟然半天都没想出什么悲惨故事,赶紧甩锅,“二师兄,你有没有青梅?”

姜若说,“有的啊。”

小师弟立刻开心了,“看!二师兄也有青梅!这不也还是个光棍吗!哈哈哈哈哈!”笑完才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笑都笑了,只好干咳两声,赶紧给师兄们递酒。

姜若提着酒瓶翻出窗子,落在阳台上。他席地坐下,抬头去看头顶,夜空不甚晴朗,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

原来我已经不常想起你了。

一阵窸窸窣窣,沈攸跟着翻了出来,“二师兄,对不住啊。”

姜若摇摇头,“那俩终于趴下了?”

“我一个人喝翻了他们两个,怎么样?”沈攸得意,听不到姜若回答,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二师兄,你和那个青梅,有故事吧?我就觉得二师兄你是有故事的人。”

“故事......算不上。也就是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事。”

“她叫什么?”

“王鸢。鸢尾花的鸢。”

“这名字好。你们是......一个孤儿院的?”

“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和孤儿院格格不入。”

“为什么?”

“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孩子,应该是被祝福而出生的。”姜若轻笑一下,“那为什么还会被扔掉呢。”

“......那后来呢?”

“果然她不是被扔掉的,而是遭到拐卖。所幸后来被亲生父母接回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沈攸沉默了一会,在阳台角落里一番摸索,搬出自己的吉他,“二师兄,我给你唱一个。”说着便开唱,“我曾经,曾经梦想,在流浪的路上,遇见一个姑娘......”震得面前挂着的火腿一晃一晃,看着有点眼晕。

姜若:“自己写的歌?”

“哎你怎么知道?怎么就不能是你没听过的歌呢?”

“难听。”

“......”

又是一阵沉默,沈攸终于放弃了粉饰太平:“二师兄,我们真的能做到吗?就凭一个游戏?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如果不是为了......大川师兄......”

“一定能做到,”姜若说,“也必须要做到。”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