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 诡道

听完姜若的讲述,周周沉默了很久。朝阳越升越高,她望着霞光出现的方向。

“我记得那家孤儿院,”周周说,“孤儿院的背后有山环绕,偏偏留下一个缺口。后来读《山海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我就想,那座山真像不周山。”

“对不起。”

姜若挑眉:“为什么道歉?”

“如果当年不是我阻挠父母收养你,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与你无关,”姜若摇头,“即使你父母同意收养我,我也不会跟他们走的。那时候我满心想的都是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我。”

“当年父母带我去那座孤儿院,”周周说,“他们想领养一个男孩子。那时候我很害怕,我以为我要被抛弃了。我以为他们会把我扔在那里,换一个男孩子。”

要不是在太平间门口,姜若就要笑出声:“你怎么会那么想?”

周周:“小时候人傻啊。但那时候是真的很害怕。”因为害怕所以才说出残忍的话,做出诬陷小姜若的事。

“找借口可不是好习惯。”姜若说。

“的确没什么好辩解的。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么做。爸妈是我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如此坦然姜若反倒不好苛责了:“你说的对。”

“虽然愚蠢,可是,”周周看着霞光的眼睛有些怅惘,“那件事情,终究成了我少年时的心魔。”

姜若的直觉告诉他那故事还没有结束,但周周没再说下去。“以你对大肖的了解,他会有胆量杀人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姜若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在她反复追问大肖的时候,姜若就已经猜到了她对傅南城的死有所怀疑。

“我认为他没有。”

“那么见死不救呢?”周周问。

姜若沉默了。沉默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周周控制轮椅转了个方向,“这里不需要我们了。回去补个觉吧,晚上还要按时上线。”她叹了口气,“我们可是有一大家子残疾要养啊。”

没有了傅南城,“山海经”依然照常转动着。

由于东方教主的失约,共工自动取得胜利。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盘踞北岸的原寒荒玩家就会把地盘拱手让人了。于是乎,北岸寒荒团伙与南岸盖山团伙隔江对骂三百回合,就谁该滚出去这一领土问题进行了深刻探讨。

至于为什么是对骂?经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双方都已经疲累不堪,急于恢复生产,和平是当前两岸玩家共同的诉求。是以,虽然对骂十分激烈,但双方尚且维持着理性和克制,并未擦枪走火。

这场历史性的对骂以共工的上线而终结。

“划江而治吧。”姜若说。

最终两岸玩家签订了停战协议,并就领地等问题约法三章,其中浓墨重彩的一条是:保护NPC共识。内容只有一句话:但凡伤害NPC的杀到删号!充分体现了盖山团伙对寒荒团伙屠杀NPC行为的深重心理阴影和保护自家猴子精的决心。

重获和平的大荒一派其乐融融安居乐业的景象。

种地打怪之余,玩家又解锁了新的娱乐活动:约战寒暑之水。

每当两岸玩家发生口角,往往会放下一句狠话:

“今晚上你等着!”

若不是说话的人表情过于狰狞,听这话还以为是准备夜半翻窗台的罗密欧。

到了晚上,寒暑之水结冰,口角玩家们就踩上冰面捉对厮杀。口角很常见,是故厮杀者众,提灯围观者亦众,渐渐地就发展成了大家的固定夜间活动。联系寒暑之水一年一度的天堑变通途,此项盛事遂被戏称为“鹊桥擂台。”

盖山人对玩家之间的事情不甚关心。他们终于夺回自己的家园,且喜且悲。喜的是重归故里,悲的是物是人非。

姜若找到三千问的时候,他正在主持一场葬礼。

盖山人偶的葬礼。他们曾经耻辱地成为寒荒的战利品,如今终于得以摆脱琥珀囚笼,在失而复得的故乡入土为安。

姜若耐心地等到葬礼结束,盖山人三三两两散去,终于墓地里只剩下了他和三千问。眼前是一片无字的碑林。盖山人没有墓志铭。

“这是我妈妈。”三千问在一座石碑前蹲下来。仔细看每块石头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有心的话不难找到自己的亲人。

“我其实有点感激他们把她做成了人偶,否则我连她葬身何处都不会知道。”

姜若忽然感到巨大的悲哀。那悲哀先于理智汹涌而来,以致于他一时没有想明白它源于何处。

“你有事问我?”三千问伸手抹掉石碑上的青苔。

“你告诉我大肖自己刷新位置了。”姜若说,“你撒了谎。他一直都在盖山。你单独把他关在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三千问并不否认:“然后呢?”

“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安排他去做什么?”

三千问笑了:“你应该问,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自问自答:“很多的事。你们神灵的事。十年前你是怎样把他构陷入狱,十年后傅南城又是怎么把他呼来喝去。你们神灵的世界真是精彩。”

六月天和吾皇发现了地下的埋尸之后,三千问就把大肖放了出来,另外找了地方关押。本以为他会想尽办法越狱,没有想到大肖对被关押的生活异常适应,甚至乐在其中。

“他说这样很好,只要留在盖山人中间就好了。如果他连个卧底都做不好就会丢掉工作。”

大肖于是甚至有点感激三千问。

“你们神灵把这叫做什么来着,我听谁说过......啊,想起来了,斯特哥尔摩综合征?”

后来三千问越来越多地同大肖聊天。大肖抱怨傅南城是如何暴躁如何喜怒无常,三千问告诉大肖傅南城杀了他的妈妈。

两个人建立友谊最简单的方式,是寻找一个共同的仇敌。

三千问说你为什么不反抗?我无法离开我的世界,就算我把寒荒女祭大卸八块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永远伤害不到那个世界的神灵。可是你不一样。你为什么不反抗?

其实傅南城对大肖的呵斥未必真的出于主观上的恶意。每个员工可能都被老板这样呵斥过,但不是每个员工都为此怀恨在心。只是,在一天一天的互相倾诉中,三千问与大肖在固化了他们友谊的同时也固化了对傅南城的恨意。

“你来质问我,是不是说明,发生了什么?”三千问像一个恶作剧终于得逞的孩子,“他做到了吗?”

姜若盯着三千问,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不是他。他是你。

也许你从来没有认识过的是自己。

姜若想起他离开孤儿院的那天,院长把他送上去往劳教所的车。

院长说,“小姜,你有没有发现我一直特别地关注你?”

姜若说,“对不起,辜负了您。”

院长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好友......曾经是好友。后来,因为很小的事情绝交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你们真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敢为常人之不敢想不敢为。因为足够聪明,最后也往往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可是小姜,那是诡道。你好好想一想,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真的可以采取一切错误的手段吗?”

院长,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一切错误的手段,终究都会因果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