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朝闻道
“明天,我要上学了。”
如今要是哪家父母自己上班把五岁的小孩一个人锁在家,大概率会被指责虐待儿童,但在虐童这个概念基本上还不存在的九十年代,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1997年,顾炎与妻子离婚,带着小顾荻回到秋城,很快发现了女儿半大不小年纪的尴尬:幼儿园不收这么大的孩子,学前班又不收插班生。无奈之下,小顾荻被迫拥有了一个每天被反锁在家的童年。
顾炎没有关心过五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都做些什么,一如你在痛苦万分地上班时不会想到锁在家的猫会不会无聊。这样一个父亲以现代的育儿观来看不负责任到令人发指,但那时候山区野鸡大学讲师的工资并不足以负担保姆的费用,顾炎事实上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况且,那个年代的山区奉行的是孩子只要不养死就没问题的女孩关在家男孩放出去(笼养鸡v.s.走地鸡)模式,顾炎的做法相当正常,要是跟其他父亲比较一下甚至称得上优秀:至少他下班回家还会教女儿认字。
小顾荻识字很早。当她厌倦了跟小布熊玩角色扮演后,就开始翻爸爸的书看。顾炎的脑神经回路里面不存在幼儿教育这个名词,所以家里不会准备《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这类少儿读物。事实上顾炎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一本和物理学无关的书籍,扫一眼基本上是《费曼物理学讲义》,狄拉克《量子力学原理》这样的画风。
这些书籍无一例外遭到了小顾荻的荼毒。不认识的字被圈出来,放眼望去一片圈圈叉叉。扉页上的插图更是重灾区,男的全部叼个烟斗女的全部画上胡子什么的,都是常规操作。只除了一张图片得以幸免:居里夫人的照片。在物理学界一众老大爷里面,居里夫人作为唯一的美女成为了小顾荻第一个偶像,虽然“镭”这个字彼时她还不认识。
其实那个时候小顾荻就已经有了过度孤僻的倾向,可是在那个生活重压下一切都野蛮生长的年代,心理健康还是个太奢侈的名词。
后来顾炎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解决了小顾荻的入学问题:他干脆把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改早了两年,于是五岁变成七岁,可以直接上小学了!
理科男的操作就是这么地令人窒息,偏偏当事人还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我不要在学校上厕所!”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那时候的公共厕所,臭气隔着几十米都能闻到,进门一排排的坑位一览无余,蹲满密密麻麻的人,看起来人跟牲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小顾荻在日记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只要蹲的姿势不对排泄物就会飞溅到裤脚上的痛苦,气味似乎穿透时空从纸张里面溢散出来,姜若不由得把书拿远了一点儿。
“鸡兔同笼问题不就是高斯消元?”
线性方程问题最经典的解法就是高斯消元法,但显然应该出现在大学线性代数课上,而不是小学课本里。小顾荻用高斯消元解题结果老师给扣了分,整页日记都是忿忿不平。
姜若:好吧,跨世纪的大日子,你就在纠结这个?
“五猴分桃问题借四个桃子的所谓‘叫绝解法’只是巧合,根本就是错误的,这是要气死狄拉克吗?”
小学数学著名的“五猴分桃问题”是狄拉克提出“水手分椰子问题”的简单变形,题目说五只猴子分一堆桃子,第一只分五份剩一个,吃掉多出来的一个拿走一份;第二只把剩下的四份堆一堆,再分五份又剩一个,以此类推每只猴子都是这样的情况,求桃子总数。当时学校追捧一种解法,称剩一个桃子意味着少四个桃子,只要“借”四个桃子把总数设为x+4即可轻松解题。而事实上这个数字“4”只是恰好等于通解公式(y=x^n-c)里的常数c,一旦把题目改成六只猴子,此法马上黔驴技穷。
小顾荻为此跟同学辩论,一个人挑一个班,舌战群儒,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狂热追捧“叫绝解法”的同学,差点气哭了。
姜若看到这里不由一笑:大学时候为了还清学费他当过一段时间家教,没少跟中小学生打交道,经常有孩子因为觉得自己的解法比姜若的简单而洋洋自得,跟父母说这个家教水平不行——追求所谓“巧妙解法”不是不行,但是过犹不及,毕竟人类总是更倾向于投机取巧,而对真正严谨的推导敬谢不敏。
小顾荻抹着眼泪在日记里哭诉没能守护偶像狄拉克——全班可能只有她知道狄拉克是谁——那个在《量子力学原理》扉页被她画过胡子和烟斗的男人。
慢慢翻着,姜若渐渐发觉小学五年级的“五猴分桃事件”几乎是顾荻日记里最后一笔尚且有些人间烟火的记录。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讨论过身边的任何人和事,仿佛老师同学全都变成了倭瓜。她的日记充斥的是她对她唯一爱着的科学的思考,以及她和这个世界的对话。
在和一堆物理学书籍关在一起的童年里,小顾荻显然看不懂那些物理学理论,所以只好看前言里的人物传记。在她缓慢形成的世界观里,她以为那些物理学家就是人类这一物种的代表,生而为人就应当把求知作为毕生追求。这样的想法似乎惊世骇俗但并非不能理解——在刘慈欣的《朝闻道》里面,就曾经展望过这样一个未来,当人类的科技水平能够让人随心所欲地编辑自己的基因,阶级从根本上被消除,爱情因为缺乏足够的个体差异而湮灭,那时候人类就只剩下了唯一的消遣:探索宇宙的未知。那个时候全人类甚至可以一致同意,做一个毁灭宇宙的实验,去推导大一统定理。
这是小顾荻的信仰。她认为,求知是智慧生物唯一的尊严所在。“朝闻道夕可死”,这种在现代人看来近乎于变态的信仰,是她以为的毋庸置疑的事实和公理。
不幸的是,她唯一真正接触到的人类——顾炎,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她的世界观不但没有被及时重塑反而日渐根深蒂固,以致于最后再也无法颠覆,并坚定地指导了她一生的言行。
顾荻一生的悲剧从此而来。亦或许那并非悲剧,不如称之为命运。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