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6章：角度

泰冈达是边崖城池，有些地理学者将其描述为阶梯城。

城墙从森林尽头处拔起，在大地上磕磕绊绊，由石砖、木板、沙土拼接延伸，然后坠入海岸线。

热烈气氛被阻挡在外围，营地驻扎在各处，军阀和贵族们不可能将军队全部开拔至此。

顶多凑好装备和粮食，炫耀展示实力，让他们在城外草坡上进行些联欢、竞技或者赌局。

下午开始，就有人脱离队伍，陆陆续续进城。

把居民们当成背景板，将街道想象成虚假红毯，趾高气昂地沿着坡道蜿蜒向上，再回身对着贫民区露出鄙夷目光。

中层建筑除了富商们修建居所，某些高档次咖啡厅此刻也坐着各路大人。

贵族谈笑有度，军阀难以适应地整理宴会盛装，流莺穿行往来，为每个角落增添色彩。

日头西斜，花艺铺子挂上铜灯盏，宾客胳膊上大都有姑娘挽着，所以上台阶前会停留片刻，选朵好看些的花儿配上。

叠扇或者手绣也能装点女伴，而她们又装点着男人们的盛宴。

火把点燃挂盆，铁签插进草地里，尾端上摆满排烛。

军阀副手和保镖们都围聚在餐桌旁边，从下午就开始享受冷餐，自然有负责杂物的仆从忙活内外。

太阳落下以后，城堡外也支起巨型帐篷，但它并不封闭，只起到遮挡晚风的作用。

厚重的长桌和椅子摆在帐篷下面。

桌布要三个人共同抱过来展开，并且女佣紧随其后，为每个位置准备好餐巾、餐刀、汤匙……

有些人会因为某种兽排而导致不适，所以还得准备药汤放在公共区。

城堡大厅里已经点上火炉，烛光让整栋建筑都笼罩在暖意里，军阀头子和贵族们都聚集于此，等待宴会进入高潮。

娜吉雅顺着石梯往上，来到木栏后面的观景台边。

她跟守在此处的军纪长点头致意，走到女孩旁边，目光平静，语气温和。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走呢，听听，和我父亲那个语调真像。”

凯茜没有穿礼裙，而是轻便劲装，摇摇木杯中的细碎沉淀，仰头将麦芽酒吞下，像是个愁苦的孩子。

“我从没教你这样喝酒。”

“您生气了？抱歉，我忘了您不喜欢提到他。宫廷礼仪，名器佳酿……哦，还有碎角叠裙和翻花发饰？”

她躁起来，酒精划开心防的作用从来不分男女。

凯茜把木杯倒扣在扶手上，窗台上没有遮掩，帘子和发尾都在夜色里晃荡。

“女士，我们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但是我已经理解你为什么离开我们。朗佳尔王上能扛起整个王国，却扛不起父亲这个身份。”

“他以前并不这样，亲爱的，有些东西在改变……”

“那又关我什么事情？凭什么我要去理解他。我弓箭能射两百步，军略和城镇规划我做得比老师还好！

女士，我答应那个深庭领主的求婚，王上连半点犹豫和思考都没有。

他终究觉得我只能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庸，而没有领导一方的资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自己女儿了。

我为朗佳尔这个姓氏感到自豪，但是他从来没有为我感到过骄傲。”

娜吉雅轻轻拍抚这个女孩儿，仅靠想象，也能理解她经历过多少次失望。

那个花园里抱着哭泣的女孩，现在已经被某种偏激占据头脑，她没有像记忆中那样抱着自己哭泣，而是握拳砸在栏杆上。

身子高挑了，洋裙也变成了戎装。

“你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

“不够么，我……”

“啧啧，亲爱的，你看看下面那些男人。”

娜吉雅抿嘴笑起来，镜片反射火光，把眼眸藏好，转身往大厅里扫视。

“阑珊集里面有个故事，国王乘坐巨船，沿着河道来回。当仆人们用轿子把他送回精致的宫殿里，他是这样说的：

‘看看，我游历了整个国土，没有人比我懂得更多。’”

娜吉雅仪态端庄，带有书卷堆砌出的高雅气度。

凯茜能听出训诫，但她不服。

“不，我和那种坐在宫殿里的家伙完全不同，我走过很多地方，包括战场，我懂得荣誉和骄傲是怎么回事！”

娜吉雅就这样看着她，心底涌现出一丝失落。

又带着视角整个转过来，朝向外面草坪。

“你看到那些囚徒了么，他们曾经活在腌臜泥泞里，进过监狱地牢，从竞技场里活着爬出来，才配站在宴会里吃东西。”

“我知道，而且我从来没有回避过那种血腥场面，我已经不再因此感到恐惧！”

“那换个角度呢？”

“什么意思？”

“不是从台上，而是台下。站在竞技场里去看，站在尸体堆里去看，站在绝望里去看呢？你尝试过么。”

娜吉雅少有地严厉起来，亦如曾经在安东维森时那样展示出老师气场，让凯茜有些语塞，无法反驳。

她说。

“适应残暴不叫勇敢，轻断生死不叫怜悯，施舍嘲弄不叫慷慨，鄙夷他人不叫智慧……

居高临下，不叫荣耀。”

凯茜愤愤地靠在栏杆上，她知道这是“骑士五德”，几乎每个关于精灵的典籍里都会赞颂这些高贵品质。

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只是谁都不曾认可，或者给予机会罢了。

草地上那些囚徒们，都尽可能穿戴整齐，显然离开竞技大会以后，日子过得不错。

他们沉迷酒水，吃得狼吞虎咽，对路过的那些流莺们吹口哨。

啧啧，容易满足的蠢货。

这些家伙根本不理解什么叫野心，也从来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某人。

“凯茜，你要小心些，我去叫两个骑兵上来陪你。”

“有蠢货想试试王国剑术吗？叫阿诺德拉个场子，来个篝火晚会。”

凯茜并不在意，甚至还出言打趣。

“有些场面你根本不理解，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们。总之，如果今晚平安无事，你要赶紧离开泰冈达，回安东维森去！”

娜吉雅没有给凯茜反驳机会，她转身叫来军纪长，又再次嘱咐过。

就在这时，草地上传来些许轻呼，人群小范围骚动。

凯茜皱起眉头，她发现囚徒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食品，身形笔直地望向会场入口。

有人正踩上草坡，迎面而来。

娜吉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尤其是这个人，你要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