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封爵

陈正泰被喝斥声吓到,有点懵。

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没什么不对呀,唐太宗本来就推崇的是君轻民贵,所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可此时,陈正泰却发现,殿中的气氛竟一下子紧张起来。

厉声斥责陈正泰的乃是李世民身边的一个老宦官,老宦官脸色涨的通红,一副厌恶的样子,死死的盯着陈正泰。

陈正泰哪里知道。

民贵君轻,尤其是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番话,虽是古已有之,可实际上,当着皇帝喊出这句话,其实还是挺大逆不道的,现在不过是贞观三年,此时李世民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己的这一番主张。

这得在数年之后,魏征在谏言中提出这个思想,而后李世民虚心的接受。

也即是……对于当下这老宦官而言,陈正泰这个小子,居然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百姓比社稷,比皇帝还要紧要,这还了得,这家伙要反了天不成?

老宦官乃是内常侍,名叫张千,张千倒不是厌恶陈正泰,只是觉得这个小子实在是口无遮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陛下面前造次。

在他心里,这天底下谁能比皇帝陛下要紧,至于那些小民,不过草芥而已,陈正泰这番话,往重了说,就是大逆不道。

大唐皇族自称自己是老子的后人,所以推崇的更多是老庄之学。

当然,儒臣们依然也有自己的主张,可是当下的儒臣们,更多的提倡君臣之道,却很少拿孟子的君贵民轻来说事,毕竟……这等同是故意给皇帝脸色看。

内常侍张千板着脸,呵斥了陈正泰一句之后,面上杀气腾腾,继续尖的嗓子大喝道:“什么君轻民贵,皇帝陛下是九五至尊,贵不可言,你再敢胡说,难道不怕治罪吗?”

陈正泰一脸懵逼,卧槽……

难道……我特么的又说早了?

这就是对历史半生不熟的坏处啊。

不过这个宦官挺讨厌的,有点没有眼色,我陈正泰拍一下自己恩师的马屁,那是为了生活。

你特么的一个宦官,也想骑在我的头上。

陈正泰于是肃然正色道:“你一个阉人,又懂什么?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这样的道理,你岂会明白。”

君贵民轻这个道理,李世民不是不懂,毕竟,这是孟子的主张。

陈正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世民并不介意,甚至他觉得陈正泰很识大体。

当宦官张千站出来呵斥陈正泰的时候,李世民却依旧冷眼旁观,他倒是想借张千来杀一杀这个小子的锐气。

毕竟年轻人锐气太盛,不是好事。

可当陈正泰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时,这一番话就好似是箭矢一般,直扎入李世民的心脏。

李世民虎躯一震,他的虎目之中,猛地闪出了光彩。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岂不正是数千年来治乱兴亡的道理吗?

这道理看似是朴素,可实际上,却是一语切中要害的啊。

是至理啊!

不,某种程度而言,这几乎是李世民的一张王牌。

同样的话,在其他的时代,可能效果并不明显。

可现在...却是在贞观年间。

历史上的李世民虚心接受这番话,甚至将这一番话提到了如云端一般的高度,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

这牵涉到的,其实是整个法理问题。

何谓法理?

即为何李唐能坐江山,李世民能做天子。

譬如大汉皇朝,它提倡的乃是天命。

可是...经过了百年的战乱之后,天命之说其实已经渐渐没落了,这百年来,不知几人称王,更不知道多少人称帝,你李唐自称自己天命所归,那么隋炀帝又何尝不是天命所归呢,那些称帝的草头王们,不也曾黄袍加身?

连年的战乱,使人们对天命嗤之以鼻,深信的却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当为之”这样的道理。

既然天命不再管用,也无法让人承认李唐的法理,李世民就必须寻找新的法理基础。

可搜肠刮肚下来,却依然是左右为难,难道李唐要提倡忠孝吗?

只是这样的孝治天下,却又有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即当今皇帝,是靠玄武门之变,诛杀了自己的兄弟,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才得来的天下,若是提倡忠孝,那么当今皇帝自身的污点就无法让人信服。

此时此刻的李世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合理合法的统治基础,必须得让天下人信服。

可现在....

李世民身躯微微颤抖,犹如在历史上,当他到了君轻民贵这番道理一下,以舟船来比喻君主的口号,太动人心了。

这就是朕苦苦搜寻的法理啊。

什么天命。

怎么忠孝。

真的能让天下长治久安吗?

天下兴亡之道,不在此,朕能做天子,是因为这万民化作汪洋大海,将朕这一艘舟船承载起来。

朕是民心所归!

李世民不禁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一旁的内常侍张千没有察觉到李世民的异样,见陈正泰当面顶撞自己,他倒是嘴角勾起,笑了,自己是内常侍,时刻侍候着皇帝陛下,自是得宠的,何况这陈正泰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自个儿正好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邀功,于是他严词厉色道:“亦能覆舟,你这是要造反吗?陛下,老奴以为,这陈正泰……”

“住口!”李世民豁然而起,杀气腾腾,只是这住口……让张千身子哆嗦了一下,这好似是冲着自己来的。

“陛……陛下……”张千忙是拜倒在地。

李世民此刻浑身上下已散发出了杀机。

这等曾经屠尽千万人的人雄在这一刻,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窒息感。

张千从未见过皇帝如此龙颜大怒,竟觉得魂飞魄散。

“来人!”李世民不屑的盯着张千,发出冷冽的笑:“将张千拿下,鞭打二十。”

一声号令,外头的禁卫听罢,已是如狼似虎的冲进来拿人。

张千却是懵了,陛下……老奴这是在维护您哪,陛下咋不识老奴的好心?

可此时,他整个人却似瘫了似的,整个人竟觉得毫无气力,万念俱灰,只磕头如捣蒜:“老奴万死!”

禁卫已将张千拉了下去,不多久,便传出了张千的哀嚎。

李世民不为所动,眼睛却是凝视着陈正泰:“你真是胆大。”

陈正泰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帝心难测了,立即道:“学生……是大胆了,还请恩师恕罪。”

“你何罪之有呢……”李世民突然脸色缓和下来,目中终于掠过了欣赏之色:“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这是千古兴亡的根源啊。君若视民为草芥,则民生怨,怨恨不在于大小,可怕的只在人心背离。水能载船也能翻船,所以应该高度谨慎才是。梁师都败亡,何尝不是这样的原因呢,朕正该引以为戒,切切不可如张千这等恶奴一般,自以为贵,而惹民生怨。陈正泰,你到底师从何人,这些道理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李世民凝视着陈正泰,他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此时已经开始盘算,将这一番话传抄天下了。

陈正泰松了口气,果然,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看来,只要我陈正泰不在他面前作《沁园春,雪》,念一句‘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再来一句俱往矣的话,以李世民的肚量,是绝不会加罪自己的。

陈正泰眨眨眼,看着李世民:“咳咳……我师从的难道不是恩师您吗?”

李世民一愣……

对呀!

他是朕的弟子。

他说出这番至理之言,在天下人看来,岂不就等于是朕说出来的。

李世民居然发现,好像有这么个弟子,并不是坏事!

眼前这个陈正泰越来越不简单起来。

恩师……

虽觉得陈正泰油嘴滑舌,可这左一句恩师,右一句恩师,听着却令李世民心里生出了几分暖意。

他呼了口气,心里又想,此人颇有才干,又明大事理,孺子可教,或许……可以大用。

只是...

他心里动了念头,沉吟片刻:“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令朕没有想到,当初你举荐了马周,而今又预言了梁师都的败亡。凭此,讨伐梁师都,朕便算你一桩军功,朕欲敕你为县男,授你五百永业田,食邑三百,如何?”

封……封爵……

不是有军功才能封爵吗?

或者是……恩师真的看上了我?

虽说县男几乎是最低级的爵位,可毕竟是爵位啊,正儿八经的铁饭碗,何况还给五百亩地,还有食邑呢,当然,唐朝的食邑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可说出去还是很唬人的。

哥们以后也是爵了,淡定,不要激动,陈正泰心里有一点疑惑。

大唐是有规矩的,也即是非军功不封爵。

显然,陈正泰并没有军功。

可皇帝为什么要给自己封爵呢?

陈正泰努力的平复了心情,道:“敢问恩师,这五百永业田,要授在哪里?”

李世民万万料不到,这家伙好似脑子有点不对,这个时候动的脑筋竟是田的事,李世民道:“你要授在何处?”

陈正泰想了想:“长安城以西十数里,有一处,叫二皮沟,不妨将这里的地,赐予学生。”

那二皮沟附近,正是盐池的所在。

虽说地陈家算是买了下来,可将来这个地方盐大量的炼了出来,谁晓得其他人会不会惦记上,可一旦成为了永业田就完全不同了,这是朝廷钦赐的,乃是陈家子子孙孙所有,谁敢侵占?

李世民沉默片刻,他精通兵法,而对兵法有研究的人,最擅长的却是熟悉地理,李二郎平时无事的时候,就爱研究长安附近的地形,哪里可以藏兵,哪里是制高点,他都了然于胸。

一听二皮沟这地方,李世民不禁疑惑了起来,此地乃是盐碱地,几乎种不出庄稼,朕赐你五百永业田,你不选肥沃的土地,却偏偏选了不毛之地,这……

难道是这个小子……以自己是皇帝门生自诩,还想高风亮节,免得让别人说朕闲话,有好处只给自己的门生不成?

李世民本对陈正泰各种恩师的套近乎颇有几分反感,可此时,却不由得心念一动,这个小子……倒还算是知所进退。

不过……李世民抬眸,见陈正泰欢天喜地的样子,李世民眉一沉,虽说这个小子很有见识,学问也是不差,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人也懂得谦让,不过此子毕竟年轻,朕岂能一味纵容他,需要好好敲打敲打,绝不可让他骄横起来。

李世民跪坐在御案以后,不露声色,只是虎目之中,隐隐的掠过了几分冷意。

想到敲打二字,李世民浓眉之下,几分严厉之色隐现出来,随即道:“朕赏罚分明,你有功劳,自然当赏,可你若有过失,这也当罚,前几日,你让马周送来了一部食谱,可还记得吗?”

陈正泰道:“学生当然记得,噢,学生真是该死,见了恩师,一时喜不自胜,竟是忘了问一问……恩师,你吃了吗?”

一听到吃,李世民就想起上一次喝那汤时令人作呕的滋味,顿时牙一咬,厉声道:“那汤形同泔水,恶臭无比,你竟敢献给朕,你是何居心?”

陈正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