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纯阳出山
潇湘太岳山上,山顶小道观中。
穿着白色道袍的纯阳子,将手从徒孙手腕上移开。
传说年已过百岁的老道士鹤发童颜,当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这江湖盛传的老仙人,这会脸上却有愁苦之色。
无他。
只是自己为太岳山纯阳宗选定的下一任掌门,伤势太重。
东方策就躺在床铺上,穿着单衣,昏迷不醒,身上的外伤都已愈合,心窍处那致命伤,也在纯阳子精纯的道家内功温养下,脱了灾命之厄。
只是心神受创严重。
若非提前修了神魂,只是那一日在陆文夫识海中的重创,就足以让他魂飞魄散,也算是时也命也。
“唉,痴儿,痴儿啊。”
纯阳子甩动拂尘,看着徒孙,心中也有股感怀。
他语气温和的说:
“为爱赴死,又如此纯粹,让老道也说不出责备,许是你家师父,我那蠢笨徒儿,性子爆裂,平日对你压制过甚。
这倒起了逆反之心,早知如此,那五年之限,就不该告诉你。”
东方策没办法回答,他的神魂受创,一时半会苏醒不过来,哪怕陆玉娘带来了足够的灵气,给他温养,这神魂修复,依然是个水磨工夫。
之后几年,怕东方策都没办法行走江湖了。
“不过,我家徒孙儿,倒是有些机缘气运。”
纯阳子捻着胡须,又说到:
“此番以神魂之能,力战天榜高手,侥幸不死,他日神魂修复,武艺威能必将再进一步,又日日有灵气温养魂灵体魄,老道年轻时,可也没有这个福分。”
老道士哈哈笑了一声。
说:
“待我徒孙儿三年养护,重出山门之时,必要龙吟九霄,这传承之人,老道还是没看走眼,以后这纯阳宗,就要靠我家徒孙儿撑起来了。”
这话,不是自言自语,这处道庐中,还有其他两人。
纯阳子这话,也是给那两人说的,他的亲传弟子,如今的纯阳宗掌门,脾气火爆的舞阳真人,这会一脸愧疚。
他虽然平日里,对东方恶声恶气,但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弟子,说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舞阳真人虽年轻时,破了身,但一生未娶,膝下无子。
东方,就如他儿子一样。
究其师徒矛盾本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如今,见东方受伤如此,真人心里,也是阵阵痛楚,恨不得以身代之。
“舞阳,你可知错了?”
纯阳子搭着拂尘,回头看着自己弟子。
他问了句。
舞阳真人低下头,说:
“我知错了,师父,以后不会再苛责东方,我多加压制,差点酿成大祸。
唉。
以后,他爱与谁相处,便去相处吧,只要不耽搁正事,我不会阻挠了。”
“嗯,这就好。”
老道长面带笑容,点了点头,他又看向舞阳真人身边的陆玉娘,说:
“小丫头,老道传你那鬼道秘法,可曾练熟?心中恶鬼,可还有挣脱反复?”
“没有了。”
陆玉娘恭恭敬敬的持弟子礼。
对纯阳子说:
“老仙人所传秘法,让我与体内鬼灵联系更深,我家大哥也说,老仙人的秘术,正是他苦寻多年而不得的解脱之法。
以此鬼道之术,温养鬼灵,不出三五年间,便可将恶鬼化作守护灵一般,不再受噬魂之苦。”
说到这里,陆玉娘看了一眼纯阳子。
她说:
“实不相瞒,老仙人,我曾见过一名倭国鬼武士,他将体内恶鬼犬神,已炼做守护之灵,我曾问他如何去炼,他也不告诉我,只说是意外得来的机缘。
教他那秘术的,莫非就是...您?”
“唔?”
纯阳子诧异的眨了眨眼睛。
这一百多岁的老道士,这会似乎有些茫然,他揉着额头,想了想。
说:
“老夫活了太久,些许事情早已忘记。
十数年前,应张莫邪之邀,往辽东五仙观秘地去时,似乎确实偶遇过一名域外武士,或许传了,或许没传。
老道已是记不清咯。”
见纯阳子装傻充愣,陆玉娘咬了咬牙,她也不顾舞阳真人就在旁边,干脆直接了当的问到:
“老仙人,这些时日,我在太岳山中,多受照顾。
心下感激,也知老仙人是个善心人,但从齐鲁出发前,师父曾让我带个问题给您,我一直瞒在心里。
今日就问一问。”
她看着捻须微笑的纯阳子,知道自己即便化身鬼武,面对这老头,也只能被一巴掌怕死。
但心中疑惑难解。
干脆大着胆子说:
“老仙人,你懂得这么多,是不是,也是千年前的仙君?”
“大胆!”
这话刚一问出来,舞阳真人立刻怒气勃发。
这很正常。
就如东方视他为父亲一般,他也视纯阳子为父亲一样。
这世间哪有人能忍受,旁人质疑父亲?
陆玉娘被这一声呵斥,吓了一跳。
不过她畏惧纯阳子,却不畏惧舞阳真人,立刻瞪眼瞪了回去,这个坏脾气老头,就是他从中作梗,害的东方哥哥和二哥如此凄惨的。
若不是打不过。
来太岳山的第一天,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就。
“丫头且放心,老道也知那沈秋在担忧什么。”
纯阳子倒是不在意。
他摆了摆手,说:
“老道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再回去告诉你师父,老道不是千年老鬼转生夺舍,是地地道道的凡尘中人。”
“哦。”
陆玉娘点了点头,舞阳真人也松了口气,他可是亲眼见过太行事,差点就被夺舍掉。
齐鲁事凄惨,他也有所耳闻。
他心里其实也是担心的。
两人的心刚放下,那边老道突然眨了眨眼睛。
像是故意吓他们一样,慢悠悠的说:
“但,我师父是!”
“啊!”
陆玉娘瞪圆了眼睛,舞阳真人那边更是惊呼出声,他入纯阳子门下时,还没有纯阳宗这个门派呢。
年纪尚小时,就从未见过自家师祖,这会听师父披露出如此秘辛,怎能不让人吃惊?
“呃,这样说倒也不全对。”
老道士盘坐在蒲团上,一边甩着拂尘,一边说:
“准确的说,其实我师父,也不是千年仙君,只是,我这一道传承,有些隐秘,以前顾及蓬莱,要瞒着。
如今蓬莱恶事传遍天下,仙人之说重现江湖,倒也不必再隐瞒。
由老道建立这纯阳宗的根源传承,其实可以延续到千年之前,这也实属正常,如今江湖大派,哪个不是千年前时代的延续呢?”
“嗯。”
陆玉娘听到这感慨,便点头说:
“师父也对我说,咱们这片江湖,是在仙灵时代的废墟上建起来的,虽说世间已无神异,但仙家的影子,其实一直笼罩在江湖上呢。”
相比陆玉娘的淡定。
舞阳真人就淡定不得,他当了十几年掌门,今日才知道,自家这宗门,竟也和仙家有关系。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人问到:
“为何我以前一点都不知道?”
“不是刻意瞒你。”
纯阳子叹了口气,说:
“咱们这一道传承方式奇异,真正的源头仙君,确实已死在千年前的末法天劫里,但他不忍见一生所学,随他一起烟消云散。
便在预感殒身之前,将自己的博学记忆,以密藏之法传下,就如那夺舍转生的恶事,原理是一样的。”
老道指了指自己额头,说:
“每一代传人,都要从师父那里,接过这道饱含千万的灵韵密藏,但和夺舍不同的是,这密藏只有记忆博学,并无神念在其中。
所以,我这道传承。
既不是凡俗,亦不入仙家,代代传人以心魂温养,才传承至今,我辈每一人,都可以说是转生老鬼,但每一人,亦都是红尘中人。
我这么说,你两可明白了?”
陆玉娘点了点头。
这并不难理解,相当于纯阳子师门,有个代代相传的藏经阁,只是没有实体,以灵韵密藏的方式传承下来。
难怪,这老道,会懂得鬼道秘术。
舞阳真人那边也明白过来,但他脸上有一抹古怪的神色,吞吞吐吐,眼光不断在师父和东方身上转来转去。
这点小动作,怎可能瞒过大圆满的纯阳子?
老道长哼了一声,说:
“别多想,舞阳,不是老道偏心,不传你此密藏,是你自己断了自己的路,当初你入门时,老道就耳提面命,多有劝导。
我门中功法,不到大成,不可破身!但老道一时没看住,你下山一行,回来时,就已失了元阳之身。
如今武艺卡在瓶颈,不得大成!就算老道有心要传,你功法不得大成,也承受不得。”
舞阳真人脸色窘迫的很。
师父说的对。
当年确实是他管不住下半身,这怪不了其他人。
“东方不喜女子...”
纯阳子捻着胡须,面色古怪的说:
“这大概就是命数吧,其元阳之身,一直能维持到老死,他又有天赋,能将门中功法练至大成。
这道传承,交予他,最为合适,不过,舞阳你不也必妄自菲薄,就此失了雄心壮志。”
老道挥了挥拂尘。
说:
“如今之事,传承已不必隐瞒,老道待临安回返,便会将密藏默写出来,藏于山门,待灵气复苏,你等便可学习修炼。
舞阳,你也是有天赋根骨的,年轻时错过一次,这一次,可万万不能再错。”
“是,师父。”
舞阳真人长出一口气,双手合拢,对纯阳子说:
“必不让师父失望!但听师父所说,您是下定决心了?”
“嗯。”
纯阳子点了点头,说:
“临安,老道必须去一趟,不仅是为江湖正道事,还事关吾辈传承,千年前,师祖之死,虽亡于天劫。
但却有人从中作梗,此乃秘辛,不便多说,只是那罪魁祸首,此次估计也会现身,舞阳,你便不与老道随行,留在太岳山中,用心护持宗门。
选几位长老,与门派优良弟子,随老道一起出山,前往临安去。”
说到这里,纯阳子笑了笑。
他说:
“当年啊,张莫邪神隐前,曾对老道吐露过担忧心声。
如今十几载已过,老道也要去看看那真正的剑玉之主,想来,他如今也被一些忧烦惑心,难以寻得解决之法。
老道这里,便有份礼物,送予他。
去吧,做准备。”
纯阳子挥了挥手,舞阳真人和陆玉娘当即离开。
前去做远行准备。
师父要在前方打仗,身为大弟子,玉娘肯定是要前去助拳的,待两人离开之后,老道眯着眼睛,似是调息真气。
十几息后,他悠然开口说:
“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的过来,也让老道好好看看,我这徒孙儿倾心之人。”
下一瞬,房门被推开。
提着剑,低着头的陆归藏,踏入房中。
相比东方,他就凄惨些,脖颈上,手臂上,都留着伤疤,并不是不能除去,以陆家水龙吟功法的神妙,除去伤疤,轻轻松松。
但他不愿。
不愿除去这些,更不愿遗忘那些。
“我,与老仙人,一起去临安。”
陆归藏抬起头。
相比从前,并无变化,依然是那冰山一样的俊男,但那一双眼睛里,却好似失了神一样,变得有些暮气沉沉。
他这幅姿态,让纯阳子摇了摇头。
“不带你去。”
老道说:
“你已有求死之心,带你前去,便是害了你。”
“我,对不起他。”
陆归藏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东方。
他说:
“我心中尽是愧疚,因我无能,才让他受伤如此,老仙人,带我去吧,我心中恨意已生,若不除去,我恐自己,以后会成江湖魔人。”
纯阳子沉默几息。
他说: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陆归藏。”
“只要你踏出我太岳山一步,以后再要回来,那便是妄想,我徒孙儿以后如何,和你也再无关系!
即便如此,你还要去吗?”
陆归藏抿了抿嘴。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东方,几息之后,他说:
“去!”
“我已让太多人失望,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的事,至于东方...我,已无颜再见他,他有大好前程,我这个只知挥剑的废物,已不能再拖累他了。”
“好。”
纯阳子也不阻拦。
他闭上眼睛,甩动拂尘。
说:
“去准备吧,两日之后,出发,去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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