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跪拜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时分,临安北部。

大队大队的百姓,被威侯的亲兵护着,往更北方转移,大车小车,大包小包,还有很多人背着身家财货,带着家人,跟在这迁徙的队列之中。

几头凤头鹰从天空掠过,以它们的可怕视觉,看下方两脚兽的迁徙,都是一眼望不到头。

人群中偶尔传来几声哭泣,但整体而言,混乱中仍有秩序。

大家都知道,北军来了。

他们已到临安城外,据说有十几万人之多,接下来必然是惨烈的大战,国主开了善心,让民众提前离开,免得生灵涂炭,这是好事。

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也都不愿被卷入战事之中,能跑的时候,就要远远离开。

当然,也有些不太聪明的,或者太过聪明的人,一个劲的抱怨。

说什么既然国师有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不一道仙法,灭了北军贼寇?毕竟,两天前那场豪雨惊雷,还有撒豆成兵,已传遍临安了。

不过,他们这样的疑惑,注定不会有人解答。

威侯的亲兵们,也不搭话。

这些精锐,内心也有疑惑,威侯给他们的命令,是护送百姓出城,往湖州,嘉兴方向去,不管临安有何事发生,都不必再回来。

而那两个地方,距离临安一百多里路,并不算遥远,也都是富庶之地,能暂时供养这些百姓,更远的地方,还有更繁华的苏州城。

那边的府令已经接到命令,也派了府兵前来接应。

但两三日内,要将城中近百万百姓转移,这依然是个很难的活,时至现在,也还有些人不愿离开临安。

朝廷也不强迫,爱待着就待着吧。

还是那句老话,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

距离临安十几里之外,正在迁徙的百姓中,发出阵阵惊呼,在他们前方,正有支庞大的队伍,从北向南来,正好和这些出城的百姓逆行。

为首的,是一支森严齐整的骑兵,身穿红甲红盔,打着天策军的大旗。

这支骑兵的出现,让百姓群中响起阵阵欢呼,天策军这支天下强军,在民间的声望,当真是高绝的很。

他们以为,天策军,是来救临安的。

但其实,并不是。

而那些士兵们解释不了的问题,在这支天策军为先锋的队伍里,却有人能解释。

“呼风唤雨这个好解释,不过是寻常的云雨咒法,加以灵气,便能达到驱散妖邪的效果。”

在中军中,一辆大马车上。

身穿白色道袍的纯阳子,正抓着拂尘,为身侧几人,解释临安城中的仙人施法。那两道法咒,能唬过外行人,却瞒不过真正的内行。

老道慢悠悠的说:

“至于撒豆成兵嘛,这个就更高级一些,牵扯到‘幻灵’一术的精髓运用。”

“所以,以老仙人所说,那其实是一种幻术?”

把玩着自己辫子的青青,眨了眨大眼睛,带着尊重,对纯阳子说:

“但如果是幻术,为何还有杀敌之力?”

“呵呵,小丫头真以为幻术,就是单纯掩人耳目的术法吗?”

纯阳子呵呵一笑。

他看向盘坐在旁边,闭目休养的紫薇道人,他问到:

“黄道长,老道听闻,你玉皇宫,也已重溯玄门道法,可能用‘黄巾力士’?”

“可。”

黄无惨点了点头,说:

“那道术法,并不难学。”

说着话,紫薇道长弹了弹手指,绑在腰带上的勾玉散出一缕灵气,在青青和飞鸟好奇的注视中,一张黄色符纸丢出,在空中旋转几次,落于地面。

便成了一个跳来跳去的小纸人,身上带着温润光晕,虎虎生风的打了一套泰岳玉皇拳。

“撒豆成兵,便是这黄巾力士之法的强化。”

纯阳子捻着胡须,说:

“管他那位道君唤出天兵如何威武,其实质都是灵气的聚汇幻灵,这等咒法,因灵气充盈,阴阳相对之故,用来斗妖邪,事半功倍。

但若是拿来对付以技力为本的武者,可就没那么好用了。”

“所以,是骗术?”

一直没说话的,抱着回音剑,带着斗笠,在马车边缘闭目调息的剑门掌门,慧音女侠开口说:

“那些江南武者,连夜逃跑,只是被这道咒法骗住了?”

“到也不能说是骗。”

纯阳子摇了摇头,这位如今的天下第一轻声说:

“哪怕其本质是幻术,但能以一法,驱散万余鬼武,那位道君的道术,已非寻常人可以揣摩,这还是在城中阵法未完全开启的情况下。

他只用两咒,就达到如此效果,一旦阵法全开,灵气充盈之下,那人便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寻常武者,沦入其中,当真就是十死无生的下场。

他之所以这么做,怕是要清退那些心中无胆之人,留下真正敢和蓬莱对决的硬骨头。”

“杀鸡儆猴。”

青青点了点头,说了句。

她已完全明白了。

马车中安静下来,大战将起的沉重,压在每一个人肩上,青青向马车外看去,能看到大胡子正骑在马上,对他的神武盟众兄弟喊着什么。

还能看到李义坚和他两个兄弟,在一旁看热闹。

神出鬼没的山鬼哥哥,这会已不见了踪影,还有张岚,玄鱼,花青和刘卓然,估计也随他一起先去临安了。

小铁和他那匹黑王战马,不愧是人群中最显眼,最拉风的崽。

人马合一的身高,完全是鹤立鸡群,大老远都能看到,行走间就像是个小巨人。

还有跟在马车之后的陆家兄妹。

带着斗笠的陆玉娘,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她身边同样带着斗笠的陆归藏,却沉默的很,只是一个劲的听,也不搭话,就和冰山一样。

“所有人都来了。”

青青小声说:

“大家算是真正聚在一起了。”

“很威风呢。”

飞鸟也趴在窗户边,带着一抹羡慕,看着马车外这支前行的,成分复杂的军队。

他说:

“要是我以后回东瀛去,也有这么多义士相随,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放心吧,会有的。”

青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大姐罩着你呢。”

飞鸟哈哈一笑,不再说话。

而青青左右看了看,她转了转眼珠子,挪到林慧音身边,仰着头,在林慧音耳边问了句什么,闹得林女侠脸颊涨红,那股子出尘之气,一下子破了功。

“你这孩子!”

她看着青青,说:

“怎么能问这种荒唐问题!沈秋就是这么教你的?”

“嘁”

青青翻了个白眼,说:

“林女侠就装正经吧。你两的事,事到如今,大家伙谁不知道?可惜我家姐姐不通武艺,否则这临安之战,师兄就是一家人齐上阵了。

不过我另一个姐姐就很厉害了。”

青青伸出小拇指,在林慧音眼前晃了晃,很得意的说:

“林女侠这点微末武艺,在她面前,怕是十招都撑不过去。”

“那位阿青姑娘吗?”

林慧音抱着潇湘回音剑,她饶有兴趣的说:

“怎么不见她和你一起?听沈秋所说,让我对阿青姑娘,也是新生敬仰呢。”

“阿青姐姐和沈兰那狐媚子走一路的。”

青青解释说:

“现在估计已经到临安了,这波啊,这波我们忘川宗全体上下,可都是出死力了,连七魔和猿公都带过去了呢。”

“不过五九钜子说好要来,这一路却不见踪影,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黄无惨抚摸着胡须,说:

“钜子不是那等怕事之人,我恐墨门那边,可能出了事,也不知,是否和蓬莱有关?”

青青和飞鸟同时眨了眨眼睛,又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但他们不能说。

“也不知道,现在临安城里,是什么光景?”

青青调转了话题,她皱了皱眉头,说:

“那赵鸣,当真是软骨头,眼前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候,居然还要拜入蓬莱门下,打定了主意要当走狗。

我真是为赵廉那老头子感觉不值,他这样的国主,实在配不上赵廉那样的忠臣。

唉。

我范家,居然被那样的人给夺了位,真是丢脸的很!也不知道,那赵鸣,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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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鸣是个什么心情?

他很高兴啊。

心头还有一抹微微的期待。

临安皇城,近太庙之处,数千人组成的车队,正在缓缓向前。

像极了城外转移的人群,不过此处威严,可非逃难之民可比。

精心挑选的虎贲精锐,手持十二面金色龙旗,分作两排,后方有指南、记里鼓、白鹭、鸾旗、辟恶等等车驾。

尾随其后的是一支庞大的鼓吹乐队,洋洋洒洒近百人,吹奏低沉庄严的乐声。

各种幡幢,旌旗组成旗阵,迎风招展,被挑选随行的官员,都是赵鸣的心腹爱臣,对蓬莱国师,也都是崇敬的很,他们有的还亲自执旗。

在他们后面,赵鸣乘坐的玉辂,被簇拥在最中心,警卫极其森严。

太仆卿亲自驾驭玉辇,左边护卫的是威侯赵廉,老头子今天穿依仗盔甲,带着战盔,很是威武,也看不清表情。

右边护卫的,是虎贲大将,也是威风凛凛。

按制度来说,这边站的,应该是李守国这样的大将,但李守国肯定不会大老远从关中跑来,陪赵鸣演这场猴子戏的。

玉辇之后,还有依仗,各种大团扇,孔雀扇,端的是花团紧蔟,一声声鼓乐,在皇城中回荡。

千人齐行,带来沉重,肃穆,象征着人间帝王的威严。

可惜,今日这人间的至尊威严,却要向世外的力量跪拜。

皇城之外,跪了一地官员,一个个大声嚎叫,即便是被军汉驱逐,也不愿离去。

他们都是为向国主进言,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些人。

大概是南国朝廷最后仅存的风骨了,有人被虎贲精卒打的头破血流,凄凉得很,可惜他们呐喊声,哭泣声,隔着高高宫墙,都被那丝竹鼓乐淹没。

根本传不到端坐于玉辇之上的赵鸣耳中。

国主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什么。

咬着牙,守住父亲留下的江山。

再寻各种方法,将天下统一,重复大楚盛世,这两件事,都是国主该所为,守成进取,难道还有错吗?

兵家之力已尝试过,失败了。

现在换一种方式,请仙人出手,一统天下,这也没错吧?

更何况,自古以来,人间君王,不管昏庸精明,都有求仙问道之举,渴求不老长生,永享福气,他们运气不行,遇不到真人仙君。

而现在,自己眼前,就是真正的蓬莱仙长,哪怕天地大劫之后,仙长都有妙法,延寿千年!

这可是做不得假的。

既能坐拥天下,又能求一求长生。

两件人间帝王的美事,都已落在自己眼前,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啊,无非就是跪拜一下。

细数千年帝王家事,如此敬拜仙家的,也不是没有过。

他们做得,孤就做不得?

在不断向前挪移的玉辇中,穿国主礼仪,带珠玉冠,着龙袍,威严满满的赵鸣闭着眼睛,心中不断的浮现过这样的想法。

仙人对他很好啊。

前有东灵国师。

为他引龙气,沐浴体魄强健,授秘法,使百病不生,精力不断,多加攻伐下,多年未有动静的后宫,也已有喜讯。

就在两个月前,他已有第一个子嗣,还是个男孩,以后可以继承大统,赵家江山,总算再无断绝之危。

后有搬山仙姑。

为他练出虎贲卫强军,还改进兵法,免了那百战军失控之忧,还以仙人身份,纡尊降贵,为自己护持国都,斩灭宵小,尽心尽力。

仙姑性子夯直些,说话也不如东灵国师那么好听,但确实是不对自己有什么隐瞒,两人交谈就如好友一般,丝毫没有凌然之气。

若不是仙姑身份尊贵,又是方外之人,自己甚至都有心将仙姑迎入宫中呢。

现在,又有蓬莱道君,在风雨飘摇时现身临安。

以妙法退去敌军,还承诺在这临安城里,覆灭北国贼寇,一旦北国精锐尽失,那自家国朝,便可发兵发功,星夜灭国,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在那珠玉坠饰遮掩之下,赵鸣嘴角弯起一抹笑容。

呵呵。

你们说孤,是亡国之君。

孤就给你们看看孤的勇气,孤以自身为饵,引北国上钩,联合仙家人物,定天下,除叛逆!

这临安一战,天下一统之后,谁还敢说,孤是无用之人,是昏聩之君?

如此多的好处。

如此丰厚的回报。

所需的,无非就是自己跪拜一下...

不管怎么看,都划算得很。

丝竹鼓乐声中,修的非常庄严的太庙,已近在眼前。

赵鸣睁开眼睛,向前方看去。

搬山仙姑带着那把伞,正在等候呢,咦,她身边那,是圆悟禅师?

禅师今日,也来为孤贺喜?

好事啊。

果然,慈悲为怀的大和尚,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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