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 黑潮之下

时间并不会因为感官上的凝滞而停止流动，它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

原本属于雷克斯的手臂已完全被黑泥包裹，从坚硬的骨质到松垮的软体的转变让被托举的莉亚高度降低，她将身体蜷缩，紧闭着眼睛呢喃。唯一支撑后背的手掌渐渐软化，黑色软体慢慢浸没最后的孩子。

神的领域刚沾上女孩的衣角，粗暴的魔力将她面前的空间撕开，穿着长袍的年轻人从传送门后现身，他抱起女孩，面对淹没的村庄，从不大声嘶吼的喉咙发出低沉的怒吼。

“诺伊斯叔叔。”莉亚在怀抱中微微睁眼，困顿的意识勉强认出突然闯入的魔法师，她紧抓着自己认识的人的衣角，将失温的脸蛋埋进他的胸口，慢慢啜泣。

“我来了，别怕，莉亚。”掌控的魔力在进入这片区域之后默然消失，诺伊斯心里敲响警钟，安抚眼圈浮肿的女孩。此地不宜久留，魔法师再次打开传送门，打算离去。

轻车熟路维持的一人高传送门在彻底形成的瞬间猛的缩口，像是肠胃痉挛一样缩小半圈，光滑的银亮边缘变成和脚下相似的黑色。在传送门坍缩之前，诺伊斯将女孩并不温柔地丢了进去。看着熟悉的小姑娘在视线中消失，听到她最后的惊叫，男人感到一丝安慰。

面对这片绝地的，只剩下魔法师一人。

“高效的救援，施法者，抵抗了感染，从你的角度上拯救了那个个体。”间断的掌声在面前响起，诺伊斯亲眼看着黑色的液面突起一角，生起一团黑泥不断变化，最后形成一个年轻又俊美的人形。柔顺的金色头发，中性美丽的五官，像是刻在嘴唇上的感觉不到笑意的微笑，从绚丽的眼球中映射的光辉让这具人偶产生了诡异和邪性。

诺伊斯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吸气声，难以名状的恐惧彻底侵吞了他的思考能力，在手指只想颤抖，腿脚只想逃离的情况下，他的大脑抛弃了口舌，只能遵从最原始的肌肉记忆展开对话。诺伊斯恰好选中了最有利于缓解恐惧的方法，那就是讲一些不过脑子的烂话。

“赞美一般会配上鲜花，也许你该给我一些奖励……”比如放我一马，诺伊斯心里贪婪地妄想着，他不明白自己莫名就将敌人放到了高于自己的位置。而对方的回应也让魔法师心中产生了被搭理的惊喜。

“幻化出形象，降临在你的面前，就是给予你的奖励。诺伊斯，见到我特意创造的形体，即是我对你的恩典。这是让我摆脱桎梏的第一位信徒的形象，我会将其作为我此次降临的唯一外形，嘉奖舍里乌的智慧，在一切回归之前。”

出面见你，这是你的荣幸。这样的语调激起了诺伊斯身为法师的傲慢，他的头脑像滴了几滴润滑油的锈蚀齿轮开始运转，运用一些语言讥讽他的敌人。

“哦，您想必是为大人物，真是奇怪，我居然会忘记您这位贵人的名讳。”这么牛？没听说过，小瘪三？

也许是没有发觉，也许是不在意。

“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即是全，我即是一。我的叛逆给予了我名讳，用来确定自身与我分离，以称谓来隔绝你我。沉睡者、始源、造物主、最初与最后的父母，或者，你可以和耶摩塔尔一样，叫我特里同，我的孩子。”

最冷酷的慈爱即是神性。在特里同诠释定义的片刻，诺伊斯了解了祂的存在，突然在心里塑造的重压让魔法师不由自主相信祂，但孱弱的施法者身躯上最硬的是嘴。

“是吗，但我是孤儿，我父母早死了。”

这句话中表达的恶意过于明显，哪怕是不习惯思考的盲目痴愚之神都能品出他的冒犯。可特里同并没有弯曲那条好看的眉毛哪怕一点，关注诺伊斯的目光没有改变，平和如初，纯粹的面对无机质物体的目光，像一台冰冷的机器。

“血脉是脆弱的联系，我们已经超越了那种关系。”

特里同意有所指，诺伊斯顺着祂的注视，直到视线下移，才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了，牛皮靴被黑泥吞噬，诺伊斯尝试抬腿，却只能命令膝盖微微弯曲，他的腿脚凝固在黑潮中，就像个被胶水固定的玩具士兵。同化已经开始了。

“时空的魔力并不能永远隔绝我的侵蚀，你的幸免只是命运弄人的巧合，可显然你并没有珍惜。”特里同“移”了过来，失去行动能力的诺伊斯成了瓮中之鳖，察觉到了施法者慌乱的惊恐，这位沉睡者平淡地介绍了正在他的躯体上发生的现状。

“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都是我退化的枝干，我的孩子，不必畏惧，你只是在回归到最初的黑暗中，这比死亡和孕育要轻松得多。”

回应祂的是一根刺穿舍里乌头颅的绷直触须，诺伊斯看着自己的杰作，他有些惊讶。

“我居然能掌控你的能力？”施法者本想调集时空魔力给沉睡者开到口子，可运用熟悉的咒语熟悉的姿势，召唤出来的却是黑泥中蛰伏的触须，虽然和他想到的效果相同。肉体的同化开始，诺伊斯和特里同逐步融合让弱小的施法者品尝到了支配血肉的奥妙。

“回归本体的不只你的肉体，还有你的力量，你的思想，你的灵魂。”脑袋被开孔但无伤大雅，特里同使连接头脑的触须扭曲成新的血肉，这具躯壳本就是一个傀儡，被自己的力量撕碎也无关紧要。

“魔力是流淌在体外的鲜血，我们更加亲近了。”

诺伊斯感受到了躯体的异样，他越是催动魔力反扑，身躯的扭曲越是加速进展。特里同分享了一部分力量，只是为了让他肆意挥霍加快融合。下肢溶解成肉泥，诺伊斯已经感觉不到肠胃，呼吸中感觉到气管向上涌出的异物，恐惧逐渐充满他的眼睛。

他逐渐陷入绝望的面孔，倒映在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眸里。

特里同捧着他的脸，缓缓说道，“诺伊斯·哈维，出生在此地的孩子。”诺伊斯的思维开始困顿，神明正在中和他的记忆。

“是……的……”

“戈德温·哈维，是你的兄长。”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感受到了骤然跳动的神经。

“哥……哥……”

那张好看的脸突然变得人性化，冷淡的目光中带上了怜悯。

“戈德温是我的信徒之一，是他召唤我来到此地，他憎恨这个养育他的村庄，嫉妒他才能出众的弟弟，他在黑暗中日夜祈祷，祈求我毁灭这里。即使在被我同化的最后一刻，你的兄长依旧在仇视走上正途的你。”

那个顶在肉柱上的头颅目光呆滞，眼神中不复灵光。异化的气管从口腔中钻出，名为诺伊斯的灵魂将在不久后陷入黑暗。

“我……敬爱……他……”

记忆完成了连接，交织的记忆让诺伊斯回光返照，他慢悠悠地回答，像是破碎的沙漏吐出肚子里最后的金粒。

“我知道他做过些什么……我明白他是怎么把我喂养大的……我见过他隐藏在衣服下的淤青……也听过村民恶毒的话语……”

“【哈维家的野狗又糟蹋了我的田地】……”

“【那个小畜生是个该被吊死的窃贼】……”

“他瞒着我……以为我不清楚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他拒绝我的帮助……因为他不想我碰那些……”

“我甚至能认出资助我进修的学费……那些沾着泥巴的钱币都来自谁的口袋……可他什么也不打算告诉我……”

“资质……如果不是我这个累赘……哥哥也不会浪费时间花在偷鸡摸狗上……更不存在什么嫉妒……”

“我成了一位魔法师，帮助村民。并不是想告诉这些哈巴狗一样的泥腿子我有多么仁慈，而是要顶天立地站在这里，说‘哈维家欠下的东西，哈维家自己会偿还，我的兄弟不是天生的混蛋。’”

“他早就离开了这里，也许带着他的满腔怨恨，我守护这个村庄，是想保留一个他回来的地方……”

“他到死都恨着我……”

“呵呵，就像他从不给我解释那些恶行一样，我亦不会告诉他……”

“我始终爱着他……”

特里同摘下了诺伊斯的脑袋，让那融化的面孔贴近自己的脸，彻底融为一体。

“情感，分离个体渴求联系的直接表达，致命的缺陷。”

“被分离招致误解，隔阂，嫉妒，仇恨。你们的苦难，来源于你们本身的缺陷。”

“但现在不用了。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爱恨纠缠的哈维兄弟一样，血脉的渴求，情感的交错，将在我的血肉中维系。不会再恐惧，不会再孤独，你们将不分彼此，以我的形态永恒。”特里同的声音逐渐高亢，黑潮涌起波浪，那重叠的不断提速的宣讲像是在唱歌。

“时代竟让你们退化到彼此仇杀的地步。”

“我会服下所有畸变的苦果。”

“回归黑潮吧，浪潮之子。”

“孩子们，回归主的怀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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