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最后的离析

“你拒绝什么?”

大猫一愣,就看到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叶洛忽然睁开眼睛,双瞳光芒幽邃,似是回光返照。

他说,“拒绝这稀碎而又虚假的现实。”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是已经神志不清了么!”

大猫不耐地低吼一声。它已经受够叶洛了,这个人类根本就不知道何为恐惧!它本想折磨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可他都凄惨到这个程度了,别说求饶了,就连丝毫的畏惧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让它内心烦躁不已,一点发泄怒火的快感都没有。

就在这时,它忽然听到叶洛说到,“大猫,你说小鸟游他们在自欺欺人,但实际上,你才是最大的伪物。”

伪物……?

大猫呼吸一窒,这两个字仿佛两把大斧头劈进了它的心中。它没来由得感觉到了一阵恐慌,仿佛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杀了这个人类!

现在、立刻,就杀了它!

——本该这样做的它,却无法动手。

那是好奇,巨大的好奇摄住了它的心,强迫它必须听完叶洛的话。

没关系,它告诉自己,反正它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杀了他,何必急在一时。看看这个人类死到临头了,还能说出什么。

……

……

“宝木集写在日记本中的内容……是假的。”叶洛说道。

大猫嗤笑一声,“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如果那是假的,那这个游戏,还有我,是怎么来的?”

它一顿,继续说道,“人类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纯粹的复仇,但也确实是由对小鸟游他们的憎恶所产生的。我固然沉迷于屠杀和制造绝望,但复仇也是我最底层、最根本的行动力。日记本怎么可能是假的。”

叶洛摇摇头,“支撑你的行动力的确是仇恨,但却不是因为‘被挚友背叛的仇恨’。日记本中,写宝木集与小鸟游与三轮莲,相知相识,然后又分崩离析——这是事实。”

“那你——”

“但这是日记上本上的叙述。”他话头一转,“大猫,那个率先背叛了挚友的人是谁?”

“当然是小鸟游,不然就是三轮莲,具体是他们中的哪个谁,重要么?日记本中没有详说。”

叶洛盯着大猫,“可如果,那个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宝木集呢?”

它一怔,随后愤怒地咆哮道,“你在胡说什么?!”

它口中发出的狂风,吹得叶洛单薄的身体左右晃动,可他的双瞳却愈发明亮,“你的这份愤怒,到底是为了宝木集,还是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

不待它开口,叶洛就继续说道,“难道你自己没有质疑过么?”

“质疑什么?”大猫语气冰冷,似乎下一秒就要撕碎叶洛。

但他毫无惧色,只是盯着它,“为什么,你会是……猫。”

大猫神情一滞。

“猫到底代表了什么?”叶洛问。

“那有什么奇怪?这是因为宝木集被那些欺凌他们的人称之为跛脚猫。”

“是如此,但不仅仅如此。宝木集说过,他讨厌猫这种生物,因为它们又脆弱,又容易招人注意。宝木集是猫——所有被欺凌的人都是猫。这才是猫的意思。”

“所以呢?有什么问题。小鸟游结月是猫,三轮莲也是猫,他们都曾经是被欺凌者,但后来成为了欺凌者!背叛了宝木集!”

“没问题。可你知道么……”叶洛一顿,“吉野大辅也是猫啊。”

大猫瞳孔微微颤抖。

叶洛说道,“虽然他曾经欺凌过你——就像你现在这样倒吊着我——但他实际上也是被人欺凌的猫。”

“那又如何!”猫的语气僵硬。

“大猫,你知道《欺凌者游戏》中的晋升秘诀么?”

见大猫不说话,叶洛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想你是知道的——要摆脱猫的身份,就要欺凌别人。这样就可以从被欺凌者变成欺凌者了。”

“所以呢?这不就是小鸟游的做法么!”

“但这个方法宝木集也是知道的。”叶洛盯着大猫颤抖的双瞳,一字一顿道,“他是从吉野大辅那里知道的!吉野大辅欺凌了他之后,就摆脱了‘猫’的身份——这一点启示了宝木集。”

叶洛说道,“宝木集本以为抱团取暖就可以摆脱被欺凌者的命运,但不曾想落水之人抱团只会沉的更深,他招致的是更加厉害的欺凌——就连另一头猫,也敢欺负他了。”

他一顿,“这残酷的现实让宝木集逐渐明白了——要摆脱跛脚猫的命运,与溺水之人相拥是无济于事的,只能依靠……落井下石。”

“证据。”大猫冷冷吐出两个字。

“证据……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吧?你自己难道没有质疑过日记本消失的一页是什么吗?为什么从那一页之后,原本坚固的友谊就轰然碎裂了。在那消失一页的前面是什么事件,阅读了日记本无数次的宝木小姐一定是非常清楚的吧?”

见大猫不语,叶洛帮它说了出来,“不就是吉野大辅在欺凌宝木集么?正是这件事情让宝木集意识到了真正的‘升级密码’。”

这就是为什么在宝木集的眼中,正在欺凌他的吉野大辅,由一只猫变成了人类。这也就是为什么吉野大辅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副本本源,而非京子的记忆——这是因为彻底引爆这段剧情的或许是“班费事件”,但是炸药引线的开端却埋在吉野大辅身上!

在被吉野到吊起来的那一瞬间,宝木集感觉到了,猫是有极限的。

他选择再也不做猫了。

……

……

大猫已经彻底不说话了。

它的瞳孔颤抖着,它是否也想起来了,在那一天,它作为宝木集时那复杂的心理——在那一瞬间,宝木集的内心,到底是痛苦悲伤,还是在为了发现脱身秘诀而暗自窃喜呢?又是否立刻就选择了将小鸟游和三轮莲作为垫脚石,他的内心会有愧疚么?

“在那一天之后的日记内容和文风,为什么会变得那么阴暗晦涩,为什么措辞和用语那么别扭?是因为被欺凌么?不对吧,宝木集不是一直都是被欺凌过来的么?”叶洛深吸一口气,“这是因为宝木集所记载的事情,全部都是调转的啊!不是小鸟游在欺凌他,而是宝木集在欺凌小鸟游才对啊!日记是用来书写真实事件的,却用虚假的内容去填充,怎么可能不别扭?”

“这一本日记的后半部分……”叶洛颤抖着将怀中站满了鲜血的日记本拿了出来,“全都是宝木集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而书写的‘伪证书’啊!”

他手一松,任由日记本掉落在地上,被血泊染成猩红。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是大猫率先了开了口。

“我想起来了……”

它的声线有些陌生,那是宝木集的声音,“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小鸟游那种性格,只要我强调我们是朋友,是不可能告发我的。”

“但是三轮莲不是。”叶洛冷冷道,“他揭穿了你。”

“是我越界了——在《欺凌游戏》中,可以扔掉同学的书包、向同学丢粉笔刷,但是不可以犯法。我忘记了这一点。不然,三轮莲也不会说什么的。他也是个心软的人。”

叶洛皱起眉头,“你似乎一点愧疚也无?”

“我为什么要愧疚?”

“欺凌好他人,背叛朋友,死后还变成这种怪物,杀死了四五十人,甚至还害死了自己的姐姐——这样,你一点愧疚也无么?”

“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大猫一顿,金色的圆瞳中流露出无辜,“我也是受害者啊。我才是一直都被欺凌,并且最后死掉的那个人啊。到最后,我不仅没能摆脱猫的身份,还要变成少年犯,背负一辈子的污点——甚至最后还自杀身亡了。”

“而他们这些人……还活得好好的,开什么玩笑啊!”大猫说着,渐渐愤怒起来,“他们害死了我!凭什么还能心无负担地走下去啊!甚至还忘了我!小鸟游结月!三轮莲!——他们这样也算是朋友么?所以他们必须死!”

叶洛心头发冷,“即使小鸟游被你这么欺凌与背叛,依旧还是觉得那记忆中的快乐是要大于悲伤,还是怀念当初三人在一起的时光,却也因此更加痛苦——知道了这一点,你依旧还是问心无愧么?”

“她痛不痛苦,与我有什么关系?”大猫露出诧异的眼神。

“你——”叶洛眉尖一挑,一抹怒火勃然而出,但他又闭上了嘴巴,“无需在说什么了。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怨气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股怨气会形成大猫这种怪异。”

大猫看着他。

叶洛冷冷说道,“这世间,确实少有纯粹的恶,但总有些人的内心是潜藏着的。那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蓄积、凝结、发酵。只有这种恶念,才会形成你。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明确了。”

“明确什么?”

“明确了——你果然不是宝木集,也不是宝木遥。你是他们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是纯粹的恶意,是真正的厄运。是所谓的……【怪异】。如此一来——”叶洛吐出一口浊气,“我就可以心无负担了。”

大猫瞳孔微缩,“心无负担什么?”

“心无负担地……”叶洛的瞳眸倒映着它,轻声说道,“斩了你。”

……

……

大猫毛发悚立。

他还有刀么?不可能!它是看着他轮椅里面的刀全部都飞走了的!正是因为它明确了叶洛手中没有武器了,它才可以这么游刃有余地与他说话。

——难道他真的还藏着一把刀?

“放心。”叶洛像是看穿了大猫的心理活动,“所有的离析刀,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没有在说谎!骄傲如叶洛,也不会撒谎才对!

但为什么!它的内心还是这么不安?它感觉到自己体内某个不存在的器官正在发出呜咽声,那是预感到灭亡的恐惧。

“又是这种眼神!”

杀心如辣油灌入脑海,大猫终于忍不住了!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它的爪子轻轻一挑。

叶洛仅存的一条大腿也被它斩落,破破烂烂的身体顿时轻飘飘地飞在空中。

鲜血四溢间,它抬起爪子,用力一拍!

这一击,它再无半点留情,誓要将叶洛拍得四分五裂。任他再怎么强悍,不过也是普通人类,这是他与它本质的差距,是再怎么用计谋都无法弥补的天堑。

叶洛,死定了!

……

……

这次,死定了。

叶洛漂浮在半空,喟然吐出一口浊气。

恍恍惚惚中,有了死亡的预感。

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或者说是低估了自己所受到的伤害。

在被大猫倒吊起来的时候,回光返照的力量支撑着他还可以开口说话,但是身体却是动弹不得了。

他之所以与大猫交谈那么久其实是在默默积蓄那一口气,后来在从怀中拿出日记本的时候,他也悄然将怀中的一把刀拿了出来。

叶洛并未欺骗大猫,他已经没有离析刀了。这把刀只是再常见不过的美工刀——劣质绿色塑料握柄,半截生锈的刀刃,染着京子的鲜血——那是柴崎京子从学校小卖部拿的刀,临死之前给了叶洛。

此刻,这把刀就藏在他的掌心,但他此刻不要说抬臂挥刀,就连转动眼珠子都觉得困难,仿佛身体不是他的了。

随着最后一口气的流逝,他既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仿佛浸泡在温泉之中,舒服得灵魂都快要融化。

但同时,死亡的征兆仿佛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迫使他的感知力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限。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顶的阳光被巨大的猫爪遮盖,空气被骤然排开,形成劲风拂开他被血打湿的碎发,血液在这风压下被压缩成扁长的水滴状。

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死亡和复活。

蓦然,一道模糊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喂。小猫咪,看这里!大爷还没走呢!”

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芒掠过他的眼前,也掠过大猫的眼前——那是有谁拿着激光灯照过大猫的眼睛。

大猫的身体顿时失控,它一个倾斜,锋利的爪子擦着叶洛的脑袋而过,随后便怒吼一声冲着那光源所在地而去。

叶洛身在半空,侥幸逃过一劫,但并未安然无恙,爪子毕竟离他太近了,虽然在最后一刻错开了攻击轨迹,但是激起的劲风却是如刀锋一般切开了他的眼睛。

他向后一仰,一道深刻入骨的血痕在他眼瞳之中绽放,鲜血四溢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这生死之间的剧痛反而刺激到了他,他通过意识打开了【系统】面板,将那自由属性点加在了“体力”上。

下一刻,残留在细胞深处的最后一滴力量被强行挤压出来,在血管中疯狂奔走,汇聚在了他喉中。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声嘶力竭,“下面!”

随后他不理会那人是否理解他莫名其妙的话,便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一点。黑暗中他闭目倾听,感受着低风在大地游走的声音,以此来判断自己降落的高度,同时,他另一只耳朵捕捉着大猫身上的腥风,又从远方骤然袭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是这个时候——斩!”

他指尖夹着利刃,身体自由旋转落地,与正好追逐着红点奔袭而来的大猫,交错而过!

“嗡——”

刀鸣轻盈,在红色朝阳中泛起涟漪。

叶洛重重砸落在地上,生死未卜。

而大猫则仿佛一只上钩的鱼,顺着红点轨迹微微摆动着巨大的身躯,向前踉跄行走了两三步,骤然停住,仿若冻结。

它艰难地回过头来,巨大的金色瞳仁颤栗着,清晰地倒映着来者,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愤怒、愕然、悲伤、不甘,最后都变作了仇恨。

“三轮莲,又是你——”

话音未落。

下一刹那,它整个身体如充水的气球轰然炸开。

呼啸的狂风中,黑色的粒子从它体内喷涌而出,在朝阳中漫天飞舞,挥洒出一片黑色的雪幕,落在叶洛和三轮莲的身上。

三轮莲看着那飘然落地的猫皮,惨然一笑,“没错,宝木集。又是我。”

……

……

原来三轮莲根本就没有脱离游戏。当时,他在发觉“画布”已经没有余地可用的时候,并未呆坐在楼道中等死,而是立刻下楼朝着青川长街狂奔而来。当他浑身是汗地抵达现场时,正好听见新的游戏任务是“离开青川长街”。

而那时,他站在漆黑的小巷中,只有半只脚刚抬起来,甚至都没有踏入青川长街的范围。但黑暗中的他只是犹豫了一刹那,便将那只脚放了下去,打断了脱离世界的进程,留在了这个诡异的世界中。

他也不知道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是看见小鸟游坐着竹蜻蜓飞天的样子吓呆了,是因为那张叶洛留下的白纸上的内容,还是那大猫说出来的话勾动了他埋藏的记忆,亦或者只是不想食言——他当初可是说过了要让叶洛也在地上爬行。

……

……

“大爷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断臂,跌坐在地上,疼的满头是汗。

这手臂是他刚才在挥舞那激光笔的时候被大猫给斩落的——激光笔的漏光情况太过严重,无法精准控制大猫,它找准机会就给了他一爪子,还好他早有准备闪了过去,但也被斩掉了一只手臂。

三轮莲不敢休息太久,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鬼知道除了大猫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怪物。

他爬起来,走到了叶洛身前,面色复杂。

有悲伤和不忿,又参杂着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一丝感激与钦佩,但最后都变成了得意。

“到最后——”他盯着叶洛,明明疼得直抽冷气,还硬是挤出了一抹“邪魅”冷笑,“还不是要靠三轮大爷救场。”

……

……

叶洛在昏昏沉沉中,隐约感觉有人正在拖着他往前走。

那人正在抽着冷气说话。

“狗屎。为什么以前不觉得青川长街这么宽?”

“还是说是手上这玩意儿太重了?”

“喂!叶洛,你死了没?”

“死了就吭一声。我可不想拖着一具尸体完成任务。”

那人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又继续往前走。

一阵沉默,他大概是已经明确叶洛晕死过去,什么也听不见了,轻佻的语气骤然变得有些沉闷。

“这个猫鼠游戏……”

“小鸟游……”

“还有宝木集。”

“这些消失了,又出现在我脑子里面的记忆。”

“真是没想到……”他嗤笑一声,“我居然还有那么阳光快乐的一面。”

那自嘲的笑声渐渐就变成了喟叹。

“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什么沉重而又浑浊的东西。

“其实大猫说的也没有错。”

“我是有罪的。”

“在那场班费事件中,我一开始确实是为了帮助小鸟游才鼓动人群,但到后面……”

“我看着那些人在我的鼓动下做出了如我所料的举动,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斥着的情绪,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肆意玩弄人群的愉悦——这是我事后才意识到的事实。”

“但那已经太晚了。宝木集已经被我、我们宣判了……死刑。”

“而我……也再也回不去了。”

“操纵人心的愉快,一旦品尝过了,就仿佛吸食了最猛烈的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再也无法接纳那些所谓的友谊与爱情。”

“在这场游戏中,我们三个人,宝木集有罪,我三轮莲有罪。”

“只有小鸟游结月,笨蛋少女一个——无罪。”

“所以,宝木集死了。”

“我也……”

……

……

“该死。”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