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最后一面

世界的景色在徐向阳面前如万花筒般旋转,肉眼所及的物体反射到瞳孔之上的样貌,全都沿着同一个中心螺旋指针般旋转,结果便是上面附着的颜色尽皆扭曲变形,汇聚成一道斑斓的虹光,同时还朝着他看不见的后方飞速流逝。

想起古人写,“流光容易把人抛”,将时间比作流动的光,真是再恰当不过

因为对于徐向阳来说,这已经不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景观。

从那间地下室开始,他身处的时间流便与他人的世界隔绝开来了:这种流动正在不断迭代,从第一次实验开端到结束,没能成功,一脸疲惫地从手术室上走下来的星洁,林明远无奈苦恼的脸,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再到之后的第二次实验,第三次实验

一幅幅画面像被按下了快捷键的录像,且速度正在越来越快,从四倍速到八倍速到三十二倍速,滑过眼前的光景令他应接不暇。

再这样下去,就算能亲眼目睹到事情的真相和全貌,他恐怕同样看不清楚一闪而过的结局。

“我不要...就这样回去!”

徐向阳咬紧牙关,拼了命地朝着隔绝之外的世界伸出手。

尽管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游荡在幻梦中的幽灵,但那种指尖分明触碰到了“什么”的感觉却依然能清晰地反馈到他的意识之中。

那是无数枚承载着不同时间点画面的“碎片”,在他的奋力拼凑下,逐渐缀连成串:

第一幅画面,他看到林素雅到地下室,想要劝说星洁回去,结果和自己的丈夫大吵了一架气闷闷地回到家,坐在客厅里发呆,像个木头雕作的人,一发呆就是一宿;

第十三幅画面,他看到林明远独自一人待在实验室里,反复调试设备查验记录,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月升到日升,草稿纸扔得满地都是,男人双眼赤红原地转圈的样子,活像个要吃人的疯子;

第一百二十四幅画面,他看到林星洁正躺在手术椅上。林明远和孟正都站得远远的,中间用帘布隔了起来。地下室里没有灯光,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对于小姑娘来说,这就像是一个人被锁在了昏暗的地下室里。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眯起眼睛转动脑袋,直到某个巨大又模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徐向阳惊讶地发现,他在那一刻竟然看到了“星洁”所见到的东西:

星洁的意识脱离肉身,此时怔怔地站在椅子边上。

现实中的房间不复存在,漆黑的潮水渐渐泛涌上来,淹没手术椅的椅脚,眼看着就要吞没女孩瘦弱的身躯。

她想要回去,挣扎着试图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每一次努力靠近都会被弹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潮渐渐涌入那具躯壳,鸠占鹊巢....

再这样下去,佞神的力量将彻底掌控人类的肉身,成功入侵现实;而身为载体的星洁的意识则将烟消云散。

徐向阳在无边的焦虑中猛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抓住我,快!”

他朝着星洁大喊。

女孩起初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很快,或许是因为处于意识体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徐向阳不止一次控制过她的身躯,两人间早已建立起某种神秘而亲密的联系,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了来自时间流动之外的声音。

林星洁抬起头来,一脸惊喜地回应:

“大....哥哥!’

借助星洁的呼唤,徐向阳的通灵能力像是随风生长的藤蔓,攀附在画面之上,重新定位到梦境内的现实之中。

然而在那一刹那间,又是数百幅看不清晰的场景变幻在面前闪烁而过,眼前小姑娘的脸早就在这个过程里消失不见了。

所有在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如同流动的光之河流,永不回头地奔腾流逝。

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没有被时间的流逝所吞没,没有被那股强大引力拖拽着离开这场幻梦,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去抓住自己的目标。

来不及庆幸,来不及喜悦,徐向阳在回到“过去的现实”中之后,第一时间就想确定眼下的情况和时间节点。

每一幅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的画面,都象征着时间的流动。距离他离开星洁身边,过去了十几天、还是一个月?

他还能不能陪她到最后,看到最终的结局?

徐向阳用力摇头,将这些忧心和顾虑全都甩到脑后,同时亦将经历时间穿梭后的晕眩感抛开。

“这里是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刚从溺水般的体验中挣脱,他“意识体”的运动能力尚未恢复,听觉和嗅觉暂时来不及工作,只有眼睛能看见东西。

于是,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了脚边。

一条长长的坡道,荒芜的地面,漆黑的土壤,偶尔能看到抽芽的草叶。

对于如今的徐向阳而言,这条路已经变得很熟悉了,因为林星洁曾经无数次地从这条路上奔跑而过,而控制过她的身体、与她记忆交融的他,同样像是千千万万遍地经过这条路。

从家里跑到地下室,或是跑到附近的森林,每一次都要经过这条坡道,以至于常人无法注意到的一草一木,都洋溢着和熟人打招呼般的熟悉感。

他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这条坡道上,背后是夕阳。

灿烂的光辉如同某种庞然大物掠过村庄上空,斜斜地照射过来,将附近景物的影子投落在荒芜的地面上,像是正不安扭动着躯体的水草。

然后,他的耳畔开始隐约有风声响起;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他听见了“噼啪”的声音,好像有东西正在脱落、凋零,残骸掉落在地上;

接着,他的鼻子微微抽动,开始能嗅到难闻刺鼻的气味,像是炉子底下的焦炭。

徐向阳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缓缓抬头,呼吸则因为心中激烈涌动的不安正在逐渐变为现实而愈发急促

炽热的空气扑打在他红膛膛的脸庞上。

面前矗立的是林星洁一家三口居住房屋,女孩在这里出生、长大,渡过宁静幸福童年时光。

而现在,这栋房子

正在熊熊燃烧。

徐向阳迈开步伐,拼命奔跑。

身后的坡道上方,冲天而起的炽烈光芒,好似要将山间的森木与天上的云一起染成红色。漫天云霞,已经分辨不清是火光还是夕日的光辉

烈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那座象征着三口之家长达数年的平静时光的房屋,已经在熊熊大火中逐渐剥离了曾经的颜色,如同一具解剖干净的巨兽,只剩下佝偻漆黑的残骸尚且屹立在原地。

五分钟前的徐向阳,站在燃烧的房屋前仅仅是呆立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地往火场里冲。不知为何,,明明是意识体,他却觉得自己的感官和触觉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实。

流动的火光照在皮肤上时那种干燥、炙热的触觉,几乎能在第一时间激发人内心的原始恐惧;

而更恐怖的还是空气内的氧气被燃烧殆尽后,闯入火场时所能感受到的那种身临其境的窒息感。

可是,就算他此刻使用的真的是自己的身体,在眼睁睁地看到这般惨状时,又岂能退缩不前?

幸好,他在燃烧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后,确定无论是星洁,还是林素雅、林明远,全都不在里头。

逃跑了吗?还是提前离开了?

.没有时间让自己思考了,徐向阳转身离开火场,朝着目标地点一路狂奔。

地下室内。

“这里也没有?!”

无论是地下室,还是再朝下方的实验室,全都空无一人。

入眼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狼藉,稿纸乱糟糟地散落一地,实验机器有的不翼而飞,有的正在“滋啦啦”冒着电火花,显然是被人故意损坏过

“到底去哪里了?”

徐向阳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室外。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地下室附近通往森林的小路旁,停放着几辆私家车。

“刚才没有注意到,但这种小地方....会有车来吗?”

徐向阳注意到了现场不同寻常的地方,接下来,他又住到了一群不同寻常的人:

这群人旁若无人地来到地下室,检查了一会儿后,便将室内乱七八糟的陈设摆列如风卷残云般全都搬上了车,能拿走的全部拿走,肆无忌惮的样子像是一群强盗。

之后,一辆卡车和剩下的几辆私家车分道扬镳,私家车开往的方向,是村镇附近唯一一条国道。

他决定跟随他们。

两个小时后,徐向阳在一家招待所附近的门口,找到了林明远。

这不是邻近村庄的镇子,而是另一座位于国道和火车站附近的小镇。

此时已是深夜,徐向阳一路跟来,发现这几辆私家车始终在国道周边的几座村落和镇子打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下车打探消息,显然同样是想找到这个男人的下落。

借助意识体优势,他比这群人更先一步找到了林明远。但....

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徐向阳差点认不出来他。

男人蹲在招待所门旁的台阶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脏兮兮乱糟糟,正抽着廉价香烟吞云吐雾,就像个流浪汉。

要只是这样,还能认为这是林明远刻意在伪装身份,可真正的问题是一一

他身上那股狂热的精神劲儿,已经悄然地消失了。

男人的瞳孔通红,眼睛底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望着别处的目光空虚茫然,像是对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追求。如此颓唐的模样,实在叫人吃惊。

数十天的时间,一个人在精气神方面的重大改变,足以让他改头换面地变成另一个人。“林叔叔,你....

徐向阳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从最重要的事情说起。现在的他已经能让他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了。

“有人过来了,是来抓你的。”

.是吗。

林明远抬起头来,发现自己面前没有别人。他没有太过惊讶。光听声音,他已经回忆起这人是谁了,

吐了口烟,他淡淡回答道:

“那群家伙是孟正叫过来的。

徐向阳点点头,不出所料。

“他不可信,林叔叔,我提醒过你。”

“嗯。我没有别的办法。

.林叔叔,你不准备走吗?还有星洁和她的妈妈?’

“都在别的地方,我早就让她们离开了,到了安全地点。所以,我现在不急着走。”

林明远的语气很平静,看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徐向阳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感到困惑

“可你现在这副样子

“我现在?”林明远笑了笑,“我现在怎么了?”

招待所门前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夜风静静吹拂着屋梁,小镇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在清脆的铃铛声中,男人与少年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徐向阳在那一刻恍然

由于林明远早早便已经下定决心,所以他在送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离开的时候,他的家人们恐怕不会意识到这是彼此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而等她们察觉到的时候,他就只是个在家庭处于危难时人间蒸发,不负责任的男人而已。有件事要拜托你。’

林明远垂下眼帘,拍拍膝盖站起。

“和我来。’

说罢,他掐掉手中的烟,转身走向招待所。

徐向阳跟随男人的脚步,走入其中一扇门。

“有个人我想让你看看。”

林明远一边说,一边关上门,打开房间内的灯。

徐向阳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被五花大绑捆起来,丢在角落里的青年。

孟正一看到有人进来,便“呜呜”地叫着,像虫子般在地上拼命扭动着身子,直到被男人踹了一脚才停止挣扎。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