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不要害怕这个世界

“……成功了。”

终于,徐向阳睁开眼睛,满足地叹息着。

他躺在一块碎裂的石板上,而石板则像是刚从建筑物上剥离下来,漂浮在天空之中。

借着这个姿势仰望苍穹,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漂浮在空中或大或小的建筑碎片,沿着特定的轨道盘旋环绕,像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螺旋之桥。

徐向阳往下瞥了一眼;他发现整座鬼屋——由假清月所创造出来的以锦江市为原型复刻出来的幽灵城市,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的样貌,变得分崩离析,包括道路、房屋和地下管道系统,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以锦江市的整体体积,在如此分裂之后,其碎片足以淹没一万个垃圾场,可当它们分散到那偌大的空旷背景中时,却显得一点儿都不起眼了,只剩下如尘埃般漂浮着的微小黑点。

——毫无疑问,映照在他眼中那无穷无尽的空茫背景,正是远境。

一个漆黑无垠的世界……

奇妙的是,这里明明被黑暗所包裹,却亮如白昼,就好像连黑暗本身都变成了光亮,落在他的脸上。

比覆盖星球的大海和天空更广袤,当他抬起头来仰望着世界的中心时,就像看到了另一个宇宙。

极目远眺,尚能见到巨大的鲸鱼群正在城市废墟构筑起的一个个黑点之间游动徘回,它们正悠然徜徉、自由高歌,那声音就算隔了近百公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充满奇幻色彩的一幕。

“是‘鲸歌’啊……”

徐向阳感慨道。

在现实世界中,小安发出的声音是听不见的,但灵感敏锐的人却能感受到那无声的长鸣,能令整个世界的大气都为之颤抖,却无法震动区区人类的耳膜。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身处远境之中,因此能将对方发发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鬼屋是现实与远境交会之处;换而言之,便是两个世界之间的缓冲地带,无论是人类进入远境,还是远境住民想要入侵现实世界,其实都需要经过类似的中间地带。

而当鬼屋被佞神与神媒之间规模浩大的战斗余波破坏之后,身处鬼屋的人自然而然地掉入到了真正的远境之中,这个过程就像死后的灵魂堕入地狱。

“说起来,我亲自来这里还是头一回吧?”

徐向阳只是见过鬼屋外侧的远境,从星洁或是清月口中听说过那里的样子,就算去过那片混沌之海附近的沙滩,当时的他仍然是以意识体的方式存在。

现在的他,是头一回以肉身真真正正地进入远境。

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人类史上第一人?就像第一个踏入外层空间的苏联宇航员加加林一样。

“会不会有问题?对身体有没有影响?会不会像真正的宇宙那样,有着大量宇宙辐射?我身上倒是没有太大感觉……”

以及,既然小安在这里,说明星洁应该占据了优势吧?只是,徐向阳现在看不到她。

看起来,最后一场战斗同样已经分出了胜负……

徐向阳嘴里都囔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颠三倒四的话,然后从石板上坐起来。他捧着额头,觉得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

他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了,是通灵能力过负荷使用的后遗症:头疼,甚至能疼到钻心剜骨的程度;惊人的疲惫,浪潮般足以彻底淹没意识的困倦。

虽然很辛苦,但徐向阳心中甘之若饴,剩下的唯有喜悦:能在最后时刻救回清月,付出这点代价实在是很值得。

……不,等等,我真的救出她了吧?

他突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在最后时刻,徐向阳的意识体已然濒临崩溃,虚弱到无法保持存在,更不用说再为那个孩子做些什么;

但是,十年后清月的意识,在那一刻于他的身上苏醒。与班长大人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后,徐向阳耗费了最后的力量,成功打开了那扇门;同时,彻底力量涣散的他不得不和恋人一起离开。

从目的上来说,自己已经完成了心愿;在奇迹般地穿越时空后,他又完成了一项新的奇迹。

可是直到最后,徐向阳都没能亲眼见证年幼的小姑娘从里屋走出来的模样,更不用说有机会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在喜悦渐渐退去,他又开始忍不住想东想西:该不会在他离开后,小清月还是不愿意走出来吧?

小姑娘才上小学没几年,精神受到了父母接连离开的重大打击,心态上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倾向。

她之所以不愿意出门,连生病都宁可呆在家中等死,除去那扇门本身被佞神的力量封锁无法打开以外,更是对于“出去”这件事本身就怀有明确的抗拒心。

这种别扭又固执的念头,甚至影响到了未来的班长大人……

归根结底,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竺清月,她要是没有心理上的弱点,无论如何都坚持自我的话,这场骚乱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当时的状况的是,不管徐向阳如何努力劝说,她都没有要走出来的意思。但他不愿意放弃,在消失以前,徐向阳还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说了,却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

会不会太难懂?

徐向阳正沉思间,突然感到落在脸上的光消失了,周遭的世界一下子暗了下来。

“嗯?”

他惊奇地扭过头,看到如山脉般庞大连绵的阴影迅速从世界的一头延伸过来。

“……嗯??”

宇宙般的广袤界中,一张巨大的脸庞遮天蔽日,俯瞰着漂浮的“锦江市”。

因为这张脸的面积实在太大了,挺起的鼻梁、嘴唇的曲线都在朝着看不见的尽头蔓延;两颗眼珠像是天体,或是起伏的穹顶。

完整一体的五官在他的视野中难以呈现全貌,结果被认知成分开后的不同部分,徐向阳好不容易才通过大脑的运作将其像拼图那样拼成一体——

然后,这时候的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张对自己来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那是林星洁。

上一次为了将观星会的人和异国神媒的插手全都驱逐出去,除去鲸群以外,她展现过的另一种无法抵挡的力量:

新生的神媒召唤出了拥有一万五千米以上高度,脚踩大地时,光是挺胸抬头就能径直穿破大气层的巨神。

不过,和之前面目模湖,黑泥所构筑起近似于人型的模样不同,如今的巨神就好像林星洁整个人放大了千万倍,世界各地神话中流传着的创造天体和人类的母神都不过如此。

“你……你不要吓人啊……”

徐向阳算是经历丰富了,但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有种心脏被吓到骤停的感觉。

巨大的女神“呵呵”笑了起来,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表情。

她的嗓音依然清亮动人,可是在放大了亿倍之后,已经变得如响彻苍穹的怒雷般亮堂。

“你救出清月了吗?”

“我不知道。”徐向阳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希望我成功了,但……”

“不用担心。在与我战斗的最后一刻,巢母消失了。否则即便我能占据局面的优势,依然不可能彻底驱散它。会发生这种状况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明白吧?”

林星洁对她的判断很有自信。

“和你一样?”

“嗯,和我一样。从此以后,那个‘巢母’就是有主之物了,所以它的暴走才会停止。”

徐向阳张开嘴,还想继续问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他人的叫喊。

奇妙的是,那声音来自上空。

“啊啊啊啊——”

天上传来惊呼声,由远及近。

夸张的大喊声中固然有着惊讶,却听不到一点恐惧。

徐向阳连忙抬起头,然后——

他看到了一个影子。

轻飘飘的,像是蒲公英般落下的她。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女孩。

“向阳,星洁,我回来啦!”

竺清月在恋人的怀中尽力舒展双手,跟着连双脚都抬了起来,表现得像个孩子那般淘气;她脸上的笑容像暖洋春日时盛开的花卉那样灿烂。

“搞定了吗?”林星洁问。

“搞定了!”竺清月说,“现在的我和你一样,成了真正的神媒,巢母不会再作乱了。”

“可以回去了吗?”徐向阳问。

“嗯!”竺清月说,“我们回去吧。”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徐向阳和林星洁相视而笑。

三个人在这里齐聚,象征着这个有关乎爱与冒险的故事,终于走向了尾声——

*

时光逆流,回到十年之前。

那个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如今已经被死而复生的妖魔改造成了巢母的巢穴,只剩下一个活人。

那是名为竺清月的小女孩。

原本,她恐怕会在今天死去;并在那之后被巢母占据身体,就像张红一样。

尽管佞神有着入侵人间的本能冲动,但若是单纯想要将自身的力量触角渗入现实世界,其实有一种最明了的方法:那就是寻找合适的人类对象,让其成为神媒。

但这样做的问题是,佞神和神媒相当于一面镜子所映照出的两个人,地位是平等的;是否使用这份力量完全取决于那个人类的意志。

巢母没有人类认知层面上的智慧,而仅有动物性的本能,但它显然并不希望受到限制,它所期望的仅仅是抢在自己的“同族”之前入侵地球,将原本属于人类的古老家园占为己有,化为养育繁衍子代的巢穴。

于是,它的做法是寻找那些失去大部分意志,缺乏自我的行尸走肉加以占据;并在他们死后,寻找新的可替代目标。

这样的目标并不好找,首先不能是真的死人,而是“失去自我”的人,精神必须经过重大打击或是长时间的折磨,近乎于植物人;其次,要承载佞神的力量,对个人资质的要求于神媒无异。

不过,巢母已经踏出了第一步,曾经站在抵抗它最前线的那个人类就是最好的对象;以及她的女儿,同样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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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一个、第二个,想找到第三个就不再是困难的事情了,一旦鸠占鹊巢的佞神力量熟悉人类社会,它在阴影中掌握的势力必将如滚雪球般壮大。

但这一切,都在今日被唐突地画上句号。

幸好巢母是真的没有智慧或是情感,即使计划失败,一样不会产生“恼羞成怒”的情绪,它只是在意识到目标难以达成时,悄然收回了触角,任凭自己的力量被一个小姑娘使用。

虽然不希望成为被神媒利用的对象,但起码比永远退出这个世界要好……

至少,前者还有希望:当神媒的意志力不足,再度失控的时候,它依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从未来的结果来看,巢母打的算盘还真没有落空。

现实地说,此时年仅八岁的竺清月拯救了这座城市;只是,这是一场无人知道具体过程,无论发生还是结束都悄无声息的战争。

甚至,连竺清月自己都不知道。

对她而言,摆在眼前的只剩下选择:

继续呆在屋子里,还是走出去?

就这样默默等死,还是活下去?

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可能,世界上不存在一个能完美称量出脑海内种种信念各自重量的天平,而她又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心,病痛与疲劳的折磨更是令她难以正常思考……

所以,无论怎么选都有可能。

结果之所以偏向一边,或许只是偶然。

但不管如何,女孩终于踏出了第一步、紧接着是踉跄的第二步,将敞开的门推开来甩在身后,走上决定活下来的第三步。

当她虚弱地吁着气,肩膀倚靠在门框上的时候,有个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微弱却又清晰。

是……是那个刚刚敲门的人留下来的吗?她想。

那是来自遥远的十年后的话语,一句让尚且年幼的她听不太懂其中涵义的鼓励。只是,当这句话中沉淀着的情感如暖流淌过心间时,其中的善意真真切切,即便昏沉的孩子依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要怕。”

“不要怕……这个你我终将相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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