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外物已忘

千临涯这个正宗茶人混到这种场合,是地道的过江龙行为,对于人家来说,他才是来者。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琢磨着怎么应付咄咄逼人的池田一弘。

三水茶轩的池田一弘被簇拥着,缓步来到千临涯面前,两手渊渟岳峙地放在身侧,颇有种自居反派boss的感觉。

他直勾勾的望着千临涯,眼睛上下这么一扫,眉头顿时拧得紧紧巴巴,跟放在口袋里的耳机线似的。这时,伊织彩香才见机插进来:

“这位是宗千家的家元,千临涯老师。”

“啊!知道,宗千家嘛!你好你好!”池田这才舒眉,看似豪迈地伸出了手。

千临涯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池田先生的名字,也曾听过的,久仰大名。”

他这种中式的客套话,听在池田耳朵里,就又是一番意味。池田冷笑着抖了抖大袖。

他对千临涯左右看不惯是有理由的。

上个星期受到邀请后,池田就定做了一套正式和服,准备来参加这场茶会,可在听说宗千家要来参加后,他连夜把和服款式给改了。

为什么?因为他之前的和服上面,印了他自创的家纹。

现代日本,平民家也可以自创家纹。他本来打算把这次的野点茶会,当做“茶之池田家”的出道发表日,结果却撞上了正儿八经的茶道世家,这怎能让他不气急败坏?

宗千家前400年前就修习茶道,传到千临涯这一代,可说流芳百世;他又是名正言顺的宗千家家督,穿纹付理所应当。

可他池田是个什么东西?深挖下来,爸爸是开和菓子店的,亲戚六眷各玩各的,他如果也学着弄个家纹,穿个家督服,那是东施效颦、沐猴而冠。

自己弄个家督服穿着,倒也没什么,可如果跟千临涯同台一站,问题就出来了。

试想:如果底下观茶的人,指着千临涯问,这年纪轻轻的少年是哪家的?怎么如此气派?自然会有人答,那是宗千家的三独乐纹。宗千家你都不知道?千利休总该了解吧?

接着再指着池田问:这老汉又是哪家的?答曰,乃是只有他一人学茶的池田家……

所以,不如不穿。

实际上,今天来新宿御苑,隔着老远,池田一弘就见着了身穿全套的千临涯。

这个少年只是简简单单往那里一坐,方圆百米内,所有的话题便都是他。

其实他的穿着很朴素,身上的羽织是“十德”,用料和裁剪都很淡雅俭省。

只有僧人、茶人、儒生才会穿“十德”,这种羽织可说是茶人的标准装束。十德据说是羽织的起源,从样式上看,有点像唐宋的褙子。

但在现代,这种羽织由于职业化的意味过重,已经很少有人穿这种款式的和服了。连池田都不敢穿。

可千临涯大大方方地穿着,看上去还颇有千利休的风范。年纪轻轻却能摆这种谱,这怎能不叫池田一弘羡慕又嫉妒?

“哎呀,不愧是宗千家,气派就是不一样!”池田一弘表面是笑着,实则含沙射影地说,“不过我觉得,身为茶人,自然还是要以茶道为第一要紧本领,其他外物不过是锦上添花,您觉得呢?”

尽管他说得冠冕堂皇,但酸气儿比摇好的可乐还冲。

“这个我完全同意。”千临涯温和地笑道。

池田一弘顿时舒服了。

他想当然地以为,年纪轻轻的千临涯纯粹是凭家声而贵,不相信他在茶道上能有多深厚的造诣。

他低头让步,那显然就是心虚了。池田顿时觉得通体透爽。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既然如此,他让步一下也是相互体面之道:

“啊,这真是茶人之间才能有的交谈呢!因为只有茶人才能理解这些玄奥处,是吧?”

这话说完,石田、木部、平中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他这话就是在炫耀自己“雅士”的身份了,没有茶人身份的另外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其中含义。

话说完,看到三人脸色,池田自然知道自己失言了,但他马上就想到了补救之法——只要千临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他就有办法重新说得周围人对他生好感,而对千临涯这个“茶人”排斥。

没想到,千临涯却不答他的话,转过头问石田道:“石田先生,你知道茶道中说的‘外物’指的是什么吗?”

“身外之物,都是外物。”石田一桥马上回答。

千临涯笑着点了点:“石田先生的茶道功底基础真扎实。”

说完,石田顿时眉开眼笑。千临涯又接着说道:“身外之物,皆是外物,衣服是外物,身份自然也是外物。我心中从来没将外物提起,池田桑又何故迟迟不愿把外物放下?”

这话说的周围人眼睛都是一亮,池田一弘的脸却黑了下来。

“我知道,池田桑被认定了雅士身份,茶道界承认您的地位,是为了表彰您在茶道是上的钻研。学茶不易,任何学茶的人,只要心思澄澈,我认为都应该予以表彰,像石田桑这样茶道功底扎实的人,尽管没有雅士身份,但他就不值得钦佩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旁边石田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睛里居然泛起了水光,但接下来,他话锋一转,脸上浮现笑容,语气轻松起来,说道:

“说来好笑,我虽然已经是茶人级别,但我究竟是哪一段的茶人,却总是记不住。我经常这样开慰自己:重要的是内化于心的道,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当然,这也有部分是我为自己记性不好找的借口,只是分享见解而已,大家见笑。”

不知为何,千临涯说完大段的话,周围的人群像是被阳光照耀般,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随着他一起笑了。

甚至连之前笑面虎的平中敦都开口说:“我还以为宗千家的家元,是个年少轻狂之辈,没想到世家之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我在石田先生的茶屋喝过千先生的茶,他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茶人,我对他相当钦佩。”伊织彩香趁机对平中和木部说。

木部晓花白的头发不住上下点动。

负责服务的西乡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伊织彩香小声说:“伊织桑,开筵了。”

大冢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了这边来,人们朝外看去,空地之间,已经摆满了茶席,大量的人群汇聚过来,都快要坐不下了。

野点茶会,终于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