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心里话
日上三竿之时,邵树德才醒了过来。
这一觉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没这么沉了。就连窗外的风雪以及银鞍直将士巡夜时的甲叶碰撞声,都无法把他惊醒。
这是精神层面的极大放松所带来的深度睡眠,让人很是愉悦。
躺在松软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设。
这是小时候父母的卧房。
充满年代感的破旧藤椅,漆都掉干净了的桌案,旧松木打制的橱柜,墙上还挂着一把弓梢……
拥有这些家什的家庭,其实不算穷了,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祖上三代人垦荒积累下来的财富啊。
父亲在世时,一有空闲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个小沼泽,开辟出来七八亩地。
这种精神,委实让人感叹。但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无以复加。一场兵灾,就能让你几代人的积累瞬间归零。
所以邵树德去当兵了,不然日子没法过。
起身之后,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椅子“吱嘎”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桌上一尘不染,昨夜入睡前随手翻看的几本书已经被整齐摞放在一边。
此时又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写字。
他拿起墙上的弓梢,桑木制成,沉甸甸的。
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件战利品,颇有纪念意义。
岁月,就浓缩在这些里面。
因为大队人马还在赶路,侍卫糙汉子们走了进来,服侍邵树德穿衣、洗漱。
忙活完之后,中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邵树德默默吃着,听着侍卫朗读新送来的军报。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咸菜爽口宜人,肉脯、干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半夜军行戈相拨的生活,他已经过腻了。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挺不错。
用完早膳之后,他出了柴扉。
风雪早就停了,旷野之中一片寂静。
南边的土塬上,隐约看到几间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间或听到一阵马鸣。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绣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干果糕点米酒。
邵树德朝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
侍卫们小心跟在身边,随时准备搀扶。
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这地步了啊。
在雪地里行走了一会后,他喘起了粗气,扭过头来看着绣娘,笑道:“我这身体,竟然还比不过你。”
“陛下拼杀太甚了。”绣娘闷声说道。
或许还不止。
战事焦灼之时,帐中起身,夜不能寐。
行军之时,经常误了餐点。
寒冬腊月之时,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场面可不少见。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晒雨淋。
行军打仗,很难爱惜身体。
武夫确实风光,那么——代价呢?
土塬子很快到了。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礼参拜。
“一人赏两匹毛布。”邵树德说道。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静。越冬小麦已经种上了,此时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皑皑白雪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雪,可以杀死害虫。守墓兵丁们明年的收成或许有保障了。
侍卫上前,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放上毛毯、蒲团。
“老李啊!”邵树德盘腿坐下,看着被风雪侵蚀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没来看你了。”
绣娘将贡品放好,又点上香烛。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见你了。”邵树德说道:“金瓯无缺的梦想,做到了啊。波斯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割地求和。十年来,移民无数,不管后世子孙如何,我问心无愧啦。”
“这个天下,我有自己的私心,效果如何,我也看不到了,兴许是好的吧。”
“我尝试了太多的事情,很多是勉力为之。我知道所求太多,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啊。不管结果如何,求个心安。”
“几十年来,荒唐事做了不少,正经事也不能落下啊。”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杀止杀,可惜他四十来岁就走啦。去年卢怀忠和我说,他觉得最初的理想已经达成了。其实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在洛阳时经常梦见你们,可来了西城,你们却不见了,躲着我呢。”
“你这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说了一会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停了下来,默默想着事情。
曾经的黄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处。当初在渡口驻防时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尽。
有的人还没开国时就走了,有的人在开国后陆续走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他没觉得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们跟着自己,也在慢慢进步,如今都有富贵。
曾经有个历史玩笑,说古代开国,只需要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这固然夸大了,但也说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西城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结局不错。
这个创业团队,算是成功了。
但他们的风流往事,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邵树德端起酒碗,在碑前洒下。
酒香四溢,飘散在风中。
说了一大通心里话,请老兄弟喝了一碗酒,够了。
邵树德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茔,转身离去。
******
二月上旬的时候,大部队陆陆续续赶至西城。
折皇后走进邵氏老宅的时候,以儿媳妇的身份上香祭拜。
绣娘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家。
邵树德偶尔在老宅内批阅公文,偶尔出去转转。
二月初十那天,他趁着精神不错,设宴招待了一下西城父老。
说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实没几个。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见了。打听了一下,原来几年前就病逝了。
满眼望去,都是不认识的青年、壮年。他们对圣人回乡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赏赐了。
邵树德有些失落。他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自然没有什么情分。除了听到介绍,谁谁是谁的儿子、孙子时,才微微颔首,但记起的也是有过交往的老人。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在庭院中晒太阳时,他洒脱地一笑,说道。
折皇后抓着他的手,默然无语。
“还记得蒋德温去麟州说亲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妾知道时,悄悄派人打听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纳妾,让妾心中不喜。”
“你还是对玉娘有芥蒂。”邵树德笑道。
皇后白了他一眼。
“玩笑罢了。”邵树德拍了拍皇后的手。
院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这辈子——”良久之后,邵树德又道:“亏欠你很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有些得寸进尺。这些话,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说出来。”
“夫妻本是一体,没有谁委屈的说法,总是互相忍让、互相扶持。”皇后说道:“没有谁亏欠谁,妾很满足。”
“真的?”
“真的。”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好活着,看着点孩子们。”
“夫君……”皇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啦,我有感觉。”邵树德说道:“这一次,我把人都喊过来了。二郎也在丰州,老卢在洛阳,没有问题的。当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够了。接下来一阵子,我会一个个找人谈话。不用想我,兴许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过,我累了,真的累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还是年轻的躯壳,但苍老的灵魂却需要休憩。
阅尽世事,千帆遍过,已经很难让他打起精神来了。而精神上的疲累或者说垮塌,才是最难以挽回的。
“好好活着,替为夫多看看这个天下。”邵树德眯着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
建极元年七月,开国祭天之时,他仿佛感觉到了上天在注视着他。
这一次,冥冥中似乎又在注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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