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故人

几根枯瘦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又敲,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撕磨着在场二裴的耳鼓,

“此事由坦公直接出面,怕是不妥。敌是下驷,我若用上驷应对那便是极不划算的。尤其在秋试的档口,若被有心人利用,坦公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们也要以下驷应敌……”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

没有柔软的席梦思,也没有萦梦的流苏帐,但这却是闪闪在这个世界渡过的第一个安稳的夜晚。

她将纤瘦的身体蜷在姐姐的怀里,螓首枕在柔与软之间。

鱼幼薇的睡袍还是从家中带出来的,是江南的蜡染,薄如蝉翼,如盛放海棠,铺满床。

她拥着怀中的闪闪,如花瓣护着花蕊,自己却一夜未眠。

她眼皮一直在跳,似乎是有某种预感,并不像是什么好的预感……

回到京城,难道也无法太平么?

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绿翘探头望了望。

鱼幼薇一只手搂着闪闪,另一只手向绿翘招了招,又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

绿翘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附耳对鱼幼薇说道:“信已经交给陈乐师了。他今日早间入宫献曲,午后便来。”

鱼幼薇点了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了喜色。

三国年间,人道是,曲有误,周郎顾。

可是今日大唐,七弦事,由康士……

陈康士,青年一代当仁不让的第一琴师!未过而立便已经成为宫中筵席御用乐师。

时间到底并非只有凉薄,还是有人顾念旧情。

若是陈乐师能够为鱼幼薇的琴艺班背书,题词赠匾,必然能赚足满满一波人气。

鱼幼薇的心跳加速,心扉也开始荡漾起来。

闪闪似乎受到了某种波动的影响,眼睑快速地眨动了几下~

“大~吃~”

她似乎是在梦呓,但是却非常清晰地发出了两个单音。

鱼幼薇和绿翘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闪闪的喑疾可是经过当代第一名医甘伯宗的确认,再无好转可能的。

如果说前些日子这孩子“唱”的那首不知名的俚曲并没有一音成字,还算不得开口能言,可是眼下这两字咬字清晰,绝对不是模棱两可的音节。

莫非,真地有奇迹要发生?

闪闪睁开眼睛的时候,从柔软的缝隙里,瞥见了姐姐惊讶的表情。

她似乎也正在望着自己……

是发生了什么吗?

闪闪下意识的开口欲问,“吉吉?紫姆啦?”

姐姐,怎么啦?!

闪闪的发音虽然的确还有一些问题,但是……这比起之前的情况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鱼幼薇喜急泪崩,一把将闪闪抱在怀里。

闪闪感觉自己的口鼻被按在了两团云朵里,微有些窒息,好在很快便被解放了出来。

“走!今天我们还有大事要做。本来我心里还有些不安,但是陈乐师仍念旧情,答应得爽快。闪闪的喑疾又有好转的迹象。双喜临门,乃是吉兆。所以无论出现什么状况,应该都是可以趟平的!”

三个女人一早便干劲满满。

闪闪见到屋中有纸笔,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现世的海报。

她自顾自研磨,开始挥毫作画。

闪闪的绘画风格,当然是出自二次元的熏陶,简洁,夸张,但是比唐时的国画更具表达力。

鱼幼薇见到画中的自己眸如鸿波,脸似婴团,衣裳袅袅,飘然若仙,不由大为惊喜:

“咦?闪闪妹子是何时学的画?这画……固然不成章法,但是,但是却格外有趣。画中人物比姐姐还美呢!”

“那个是绿翘吗?好可爱啊!啊!闪闪小姐将自己画的也好漂亮!这画的用笔好像不难,绿翘也想学。”

闪闪欣然点头,画完了漫画图,却开始犯了愁。

自己虽然也练过些毛笔字……但放在这个时代,恐怕就有些不够看了……

还好鱼幼薇看出了她的难处。

她之前本就没有正经指导过妹妹的书画,虽然在平康里这种地方,耳濡目染便可粗通文雅,但书画一道若要有所成,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有依靠大量的练习。

闪闪虽然天赋异禀,用这种不伦不类的简笔画做表达,对平民或许还能入眼,可真要是遇到行家,注定是要贻笑大方的。

书法一道就更无取巧可言了,鱼幼薇及时接过笔,即时作赋,介绍自己关于琴艺班的想法。

她号称才女可绝非浪得虚名,一手正楷写得是中正冲和。

当世凡称楷书,不过四家——颜柳欧裴。

咸通年间,更以柳裴为尊。

柳,既故太子太师兵部尚书柳公权。

裴,既继任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裴休。

鱼幼薇的楷书兼摹柳裴,既有柳骨清奇,又有裴筋酋劲,字形工整,娟秀宜人。

百字短文题罢,与闪闪的漫画互为谐正,若是放在时下千篇一律的文字告示中,尤其醒目。

绿翘研墨,闪闪作画,幼薇题字,三人又如法炮制了几份,赶在中午之前于城中各处告示栏贴挂停当。

午时陈康士准时来到,鱼幼薇聊尽地主之宜,请他吃了顿家常菜。

席间这陈乐师的眼睛,就从来没有自鱼幼薇身上移开过。

他当年就是鱼花魁的疯狂追随者,可惜无论身世,才气,都输了李亿三分。

鱼幼薇嫁给李亿,他虽然服气,但不甘心……

此番听说旧日心上人被休,回到长安,近况似乎不大好,需要他的帮助。

他没有半分犹豫,便赶了过来。

“鱼姑娘,其实你没有必要抛头露面出来做事的。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呃,能找个人帮衬帮衬,就,就找个人吧……”

鱼幼薇莞尔一笑,“这也不太好。相公毕竟是状元郎,就算缘尽了,做什么事情也要多少考虑一下他的面子。否则,我重回平康里做个清倌人,倒也不愁生计。”

陈康士那肯罢休,还欲再劝,“哎,此言差异。鱼姑娘可还记得,当朝大理寺卿裴思谦,当年也曾是状元郎……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这首《夜宿平康里》可从未削了他的脸面。”

这人似乎对那些臭男人眠花宿柳的事情格外推崇,闪闪听得心中颇不是滋味。

于是她盈盈起身,端起酒杯,向陈康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