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罪人

又是一年隆冬，整个鲁地，都被白茫茫的冰雪覆盖。

外面依然在下雪，北风呼啸着吹打着牢房外的门窗。

透过监狱中那面小小的窗户。

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白茫茫一片！

哒哒哒！

脚步声响起来。

“罪犯姬兴！”身穿着青衣的年轻人，拿着一本册子，走到了昔日的鲁公之前：“今天是你公审之日！”

“起来吧！”

曾经的鲁公，巍颤颤的站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但身上却并没有什么伤。

显然，他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并没有受到虐待。

而他也习惯了监狱的生活。

这位昔年鲁国掌权的国君，缓缓的拿起衣服，披在身上。

厚厚的粗衣之中，有着一层暖和的鸭绒，这是他亲手所织。

将扣子系好，姬兴走到了牢房门口。

“辛苦严君了！”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眼前的年轻人，是他和很多鲁国权贵的‘教官’。

被俘以来，姬兴就一直在此人的管控下。

那年轻人面色没有变化，只是说道：“姬兴，到了公审现场，你要认真悔罪，向人民认罪，也向你自己认罪！”

“艾！”昔年的鲁公笑着说道：“我会的！”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个住了差不多两年的牢房。

回忆起了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初来时的彷徨、恐惧和震惊。

熟悉后的麻木与习惯。

以及到现在的顺从和听话。

他已经认命了！

想了想，姬兴从自己身上解下了一个被保留的私人物品。

一块玉佩，传自周公的玉佩。

这也是他唯一一块值钱的宝物。

合法的被允许保留的宝物。

“严君，这两年多亏您的照顾……”

“吾无以为报，此物，便送与君，聊做报偿！”

年轻人依然面无表情，他看着那块玉佩。

传承了数十万年的玉佩，曾浸染过道统功德和人道光辉的宝物。

他嘴角微微一翘，然后摇摇头：“你的东西，不会要！”

这个年轻的狱官，淡淡的说道：“不然，我晚上会做噩梦的！”

姬兴抬起头，看着对方的脸。

很年轻，最多十八岁！

但，他身上的道法痕迹，却已经浓厚到可以轻易感知。

已是半步金丹的修士！

在旧年鲁国，可以算是‘卿士’了。

至少可以被视作国家的一员！

“怎么会？”姬兴笑了笑。

“这是吾的一点私人感谢！”

“这玉佩，也是天尊法旨，特许吾保留的东西……”

“吾将之送给君子，聊表谢意，不会有问题！”

年轻人说道：“法律上和制度上是这样！”

“但……”

他低下头去：“姬兴你知道吗？”

年轻人的嘴角翘起来：“其实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你虐杀在这里……”

“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他面色狰狞起来：“我甚至还想过，去家眷院，将你的子女都带到你面前，一个个杀给你看！”

姬兴颤抖起来，他回忆着过去两年的时光。

他第一天被送到这里时，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

冰冷、无情、冷酷。

看着他就像看木头，就像看死人。

从来都很少说话。

只是会生硬、冰冷的发布命令。

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看书，什么时候听课，什么时候学习……

直到几个月后，姬兴得病了。

一场大病！

当年，天人五衰之后，姬兴的修为，就开始流失。

短短数年，从元婴直落到筑基。

曲阜被攻破之后，更是修为尽丧，比凡人好不到哪里去。

自然，肉体凡胎，难以抵御疾病。

姬兴本以为自己会悲哀的病死在这个监狱之中，岂料他生病之后，这个年轻人，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就开始照顾他了。

给他请医生，给他送灵粮粥，甚至给他换新衣服、新被褥。

在这个年轻人的照顾下，姬兴才战胜了病魔。

自那之后，姬兴就开始亲近这个年轻人了。

甚至愿意听这个年轻人的话，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交代问题。

有关鲁国的事情……

有关鲁国的过去……

那些有记录的，没记录的，姬兴只要自己知道，就都会说。

此外，姬兴还积极学习。

甚至拿过这个监狱的奖，积极劳动奖！

他也没多想，只是知道自己必死。

所以，想用自己的命，来报答一下这个救了他命的年轻人。

让对方踩着自己的身体，可以平步青云！

也算是积德了。

就像现在，他交出自己最后的宝物一般。

“怎么可能？！”姬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是啊！

怎么可能！

这两年的点点滴滴，早已经让姬兴在心中将这个年轻人，看成了自己的子弟。

在长期囚禁和孤独之中，在恐慌和绝望下，姬兴的这种情绪，非常合理。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救了他命的年轻人，却是无时无刻想他死。

“怎么不可能？”年轻人抬起头，冰冷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曾经高高在上，以万民为鱼肉，残忍镇压、剥削、杀戮的君王。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我是曲阜人！”

“十年前，逃亡来到柳郡！”

“在逃亡之前……我有一个家……”

“我爸爸，我妈妈，我姐姐，还有我，都曾在曲阜城中生活！”

“但是……”年轻人直勾勾的看着姬兴，眼眸中仿佛有火：“我没告诉你的是……”

“十一年前，你想出城去祭祖……”

“那天，我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和姐姐出门，也想去城外，采些野菜……”

“但，我妈妈不小心走到了你的公道上……”

“被你的武士，一刀斩断了身子！”

“我姐姐哭着去抱妈妈……”

“也被杀了！”

“我爸爸哭着，跪在地上求饶……”

“想要回妈妈和姐姐的尸首……”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武士将我妈妈和姐姐的尸体，收入一个宝物里……”

“两年前，我跟着大军，进入曲阜，从你的王宫之中，找到了那个武士，也找到了我妈妈和姐姐……”

“她们的尸骨和神魂，都被你炼入了一件法宝之中！”

“万阴幡！”

“记得吧……”

“一万个妇人的精血与神魂炼制的宝物！”

“可以发出地仙一击的宝物！”

“你自己也招供过的！”

姬兴听着，身体颤抖起来。

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想起来了！

万阴幡，万鬼杖、子母连环符、百妖吞日图……

这些阴邪的法器，都是鲁国衰落后，从各地搜寻和交易回来的。

为了弥补鲁国高层战力不足，底蕴不足的劣势。

也为了不被三恒操控甚至废立。

只能这样做。

只能这样来加强国君的力量。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上万年！

一开始，还只是用妖族和水族来祭炼。

但很快，鲁国公族就发现了，最合适的炼宝原料还是人族。

人族的仇恨、诅咒、神魂、精血，都是最好的原料！

而这样的事情，只要开始，就无法停止。

因为，鲁国公族很快就发现，三恒中也有人在做，而且比公族做的更加放肆。

“那你为什么……”姬兴咽着口水，问道：“为什么没杀我，还要对我这样好？！”

年轻人嘴角微微一动：“因为……”

“你的仇人，不止我一个！”

“你和你的统治集团，对人民犯下的血海深仇，也实在太多！”

“每一个人的仇恨，每一桩血案，都值得被记录！”

“也因为……”年轻人的眼睛亮起来：“杀人很简单！”

“但……让子孙后代，不再重复你们的错误！”

“让子孙后代，都记住你们的错误！”

“却是很难的事情！”

“所以你们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公审之前！”

“我和我的同学们用笔，记下你和你的集体的罪与恶，将你们对人民犯下的血海深仇，写在纸上！”

“这样，你和你的集团，就会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和我的子孙后代，也将不会重蹈你和你的集团的罪恶！”

“这叫惩前毖后！”

“也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姬兴终于崩溃，他颤抖着声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只要瞒着我……哄着我……”

“这块玉佩，这块地仙级的宝物就是你的了啊！”

年轻人咧嘴笑起来：“姬兴啊！”

“这就是同仇敌忾！”

“而且……”

他俯视着自己面前，已经崩溃的昔日的鲁国君王。

就像巨人俯视着蝼蚁。

“区区地仙级的法器……怎么可能打动我们的道心？”

“我可是天尊座前的学生！”

“注定证道的仙人！”

是啊！

柳郡历年来，考入天尊座前的学生，已有将近两万之多！

天尊手段，不可思议。

天尊修为，无可想象！

最重要的是，天尊所传大道，看似简单易懂，实际可用。

然而，其中蕴含的奥妙和神通，却是不可想象，难以揣测。

而这，仅仅只是些皮毛而已。

每个人都清楚的，只是皮毛罢了。

无论人族，妖族、水族甚至是阿修罗、巫族，对此都是清楚的。

堂皇大道，无上机缘，就在眼前。

所以那些妖族大圣们，在天尊学生面前，都是细声细语。

若是学习成绩优异之人，哪怕并未入道，也是广受尊敬和喜爱。

每个人都清楚。

今日的学生，百年后或许就是天尊座前弟子，门墙之内的仙人。

万年之后，或许已高居九天，得享长生。

甚至，已炼就无量金身，成就无上道德之躯。

李十三，就是模板，就是例子。

大道有望，长生举手可得。

柳郡就是铁板一块！

何况，还有灵犀童子，奉天尊法旨，不断传下一些东西。

伟大的理想，伟大的道统，还有灿烂辉煌的未来承诺。

在灵犀童子的描述中，那未来的辉煌大世，比神话还神话，比传奇还传奇。

而柳郡的现在，则保证了未来的基础。

如此……

长生有望，大道可寻。

这满足了学生们的未来，也让他们知道，现在的一切付出与辛苦，必有回报！

而对未来的承诺和描述，则坚定了他们的信念。

那伟大理想和伟大道统的描述，则让他们团结一致。

在未来、理想和长生，都有保障的情况下。

休说是柳郡内部了。

外部之人，只要来柳郡看看，了解一番，也都沉迷其中，打破脑袋，削尖了头也想加入。

楚国如此，秦国如此。

刚刚投奔的莒国，更是如此！

“面对你的命运吧！”年轻人对姬兴说道：“人民的罪人！”

姬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对眼前之人，长长拱手：“无论如何……”

“都谢谢你了！”

“严安……严小君子！”

然后，他就跌跌撞撞的，沿着长长的监狱回廊向前走去。

在门口，几个修士已经在等着他了。

门外，寒风肆虐。

但风中的声音，却喧嚣无比。

姬兴走到门口，他勉力睁眼，看着那头顶的冬日天空。

寒风吹在身上。

姬兴的身体，比寒风更冷！

他被押上了一辆囚车，囚车上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文字。

人民的罪人、刽子手、鲁国反动集团的总头子、鲁公姬兴。

而在他身后，几十辆囚车，一字排开，囚车上一块块牌子林立着。

都是属于鲁国昔日权贵的囚车。

曾经的仙种神裔，执掌一国生杀大权的公卿，如今受万民唾弃，为万姓诅咒的罪人。

道路两旁，无数人都在围观。

天空中，一只只妖禽盘旋着。

树林中，有着巨蛇抬头，大妖探头。

不远的冰面上，一颗颗蛟首也在探头出来。

甚至，还有龙族的身影，若隐若现。

而在远方，那道路尽头，一株柳树，顶天立地。

闪耀着无数光辉，萦绕着无数祥光，好似太阳一般，温暖着身周。

那是人道教化圣树！

圣树所在，四季如春！

所以，即使是寒冬岁月，圣树照耀的周围，依然和春天一般。

囚车缓缓向前，走向那个已经搭建起来的高台。

那个公审的地方。

姬兴看着，他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高台上。

孟白！

孟孙氏的嫡子！

昔日的鲁国之臣，今天的掘墓人！

但，姬兴心中没有仇恨。

只有嫉妒！

他想着：“若昔年是寡人来此……”

“说不定，如今坐在那上面的人，就是寡人了！”

在大道面前，在长生面前。

一切都可以抛弃！

一切都可以背叛！

自己造自己的反算什么？

昔年，恒公时，易牙为了亲近恒公，得到恒公许诺的长生之机，将自己的儿子烹了，送给恒公吃！

以满足那位晚年精神已经癫狂的君王的私欲——吃人的狂想！

虽说，易牙的行为，反而导致和促成了恒公晚年不详。

但这足以说明问题。

修士，或者说仙种神裔们，没有立场和道德。

为了飞升和长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囚车缓缓向前。

道路两旁，一个个臭鸡蛋，一块块烂菜叶，都被人丢了过来。

姬兴低着头，任由着人们唾骂、丢弃。

直到，囚车被押到了那个高台前。

车门被打开，姬兴被人戴上枷锁，然后押上高台。

“跪下！”身高足足三丈的巫族巨人的声音，宛如雷霆一般在耳畔响起：“罪人，跪下！”

姬兴扑通一声，就跪到了高台上的地板上。

他微微抬眼，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

他见过那些人。

那些莒国人。

莒国公族！

姬兴忽然笑了。

这两年的监禁，让他知道了很多事情。

“本会元的人间道统，从鲁国而始，也必自鲁国而终！”

“寡人今日，就是列国国君的明天！”

姬兴对此确定无疑。

三十六万年的罪与恶，都将在一场场这样的公审中被厘定，被清算，也被公之于众！

柳郡人，在抓到他后，用了两年时间，一点一滴理清楚了脉络。

他们自然也有耐心，将其他各国的罪恶，都翻出来，一点点的清点清楚。

所以……

“寡人先行一步……”

“尔等，必随后而来！”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