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最后的喃语

整个长安城……

乔巡张大眼睛看着骆希贤。

“但,为什么呢?长安城是陛下的寸土江山啊。”

骆希贤弯着眉头,

“登仙,永远不要把问题简单化。简单化是处理问题最直接的办法,但也最容易错过其中的细节。把皇帝与江山直接联系起来,就是简单化了。”

“什么意思?”

“陛下是全长安最尊贵之人是吧。”

“是的。”

“是最有权力之人,是吧。”

“嗯。”

“这样看,陛下似乎已经达到了人极。登仙,如果是你,你还会想要些什么吗?”

乔巡想了想,

“这可说不好啊,我毕竟无法体会那种感觉。”

“但如果我说,陛下依旧还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呢?”

“是什么?”

骆希贤微微一笑,

“这大概是大多数帝王都绕不过的圈子。人间的一切都拥有了,而拥有了的东西,又怎么能吸引得了兴趣呢?那,就只有追求人间没有的东西咯。”

“人间没有的东西?”乔巡微微蹙眉,“成仙?长生?”

骆希贤没有正面回答,

“谁知道呢。”她轻轻喝了口茶,“登仙。欲望是饱腹的粮食,也是致命的陷阱。”

“姐姐的话,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还年轻。我会好好给你上这一课的。”

说到这儿,凤仪女官在外面喊道,

“娘娘,禁卫军来人了。”

乔巡心中一动,神情倒是没变。

骆希贤问,

“来做什么?”

“搜查。”

骆希贤看向乔巡,微微蹙眉,

“你是逃走的?”

乔巡挠挠头,

“嘿嘿。”

“嘿你个头啊!怎么不早点说!”

“姐姐没问嘛。”

骆希贤一口气憋住,没法反驳。她的确没问,因为她以为乔巡是被尹锦艺领回来的。

她狠狠地瞪了乔巡一眼,

“给我躲好,不许出声!”

乔巡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

骆希贤长袍一挥便出去了。

乔巡可不是个乖宝宝,骆希贤刚走,他就再次改变自己的认知特性,悄悄溜了出去。

梧桐宫前廊花园,

禁卫军已经不顾阻拦和规矩,闯了进来。

花园里长得好好的花花草草,在禁卫军野蛮的搜索下,被糟蹋了一片。

旁边的女官宫女看在眼里,急得不行,一直喊悠着点悠着点。但禁卫军充耳不闻,蛮横得像是野猪供玉米地。

骆希贤过来后,见状当即怒吼:

“大胆!”

一名骑校郎拱手,

“皇后娘娘,在下奉旨搜查。”

“谁给你们的胆子!”

骑校郎示意其余禁卫军继续搜查,自己这边对骆希贤说,

“娘娘,并非在下刻意这般,而是潜逃的烦人是藏匿好手,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骆希贤面着冷霜,沉声说,

“我再问一遍,谁给你们的胆子!”

骑校郎回答,

“上将大人。”

“祁无印什么时候高过梧桐了?”

“娘娘,现在是非常时期。”

骆希贤仰起头,

“我要陛下的圣旨,我也只认陛下的圣旨,拿不出来,你们就是在冒犯梧桐宫。”

“这……”

哪里有什么圣旨。现在皇帝陛下正在跟徐国公下棋呢,哪有时间写圣旨。

骑校郎说,

“恐怕不能如娘娘的意了。”

骆希贤面色清冷,

“无圣旨强闯梧桐宫,当杀!”

骑校郎一愣,随即感觉脖子有什么东西滑过去了,很锋利……锋利得一点都不痛。

等他意识到自己被攻击时,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滚了下去。

无头尸涌出高高的血柱,然后砸在地上。

热血喷洒在花园当中,将红花绿草浇得更加鲜艳动人。

其余正在搜查的禁卫军见状都惊愣住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只不过跟骑校郎间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两个呼吸,七名禁卫军,一名骑校郎,以同样的死法倒在梧桐宫前廊花园中。

周围的宫女全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凤仪女官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叫人收拾残局。

至始至终,她们都没有看到娘娘是怎么出手的,甚至说是不是娘娘出的手都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从开始到结束,娘娘身上一点血都没有沾。

只有藏在人群里的乔巡看到了。的的确确是骆希贤出的手。

但,太快了,快到只有那么极致的一瞬。

乔巡认为,如果自己不是有原罪特性在身,不一定能捕捉到她的出招。

骆希贤只是动了动指头,那些人的脑袋就夸夸掉地。指头撩动之间便是杀招,比什么所谓的剑道高手,内功大家实在多了。起码,乔巡在长安城里见识过的剑道高手和内功大家没一个比得上骆希贤。

但……在骆登仙的认知碎片里,从来没有过“姐姐会武功”之类的内容。

藏得这么深吗?

跟实际的相比,骆登仙对自己姐姐的认知,简直如同一张白纸。

杀完人后,骆希贤重回母仪天下的模样,温声对众人说,

“不用大费周章了,就埋在着花园里,当肥料多好。吃人肉人血长出来的花,想必会更加娇艳吧。”

她说着,便顺手摘下一朵花,手指轻捻。

片刻之间,花儿便成了飞灰。

她眼中露出一丝怜悯,低声说,

“多娇嫩啊,多脆弱啊……”

宫女们找来挖土的工具,着手开始挖坑了。

跟着娘娘许久,她们都知道,娘娘说的话,从来都做不得假。

趁此时,乔巡默默回到主行宫里,老老实实地站着。

刚看完了骆希贤杀人的手段,他觉得自己当个乖宝宝也挺好。

回到主行宫后,骆希贤便笑着说,

“好了,没什么事了。”

乔巡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姐,谁找你啊。”

“一群宵小之辈,无足挂齿。”

“好吧。”

“登仙,这两天你就待在姐姐这儿。等没什么事了,你再回去。”

“要发生什么事吗?”

“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骆希贤幽幽地说,“你大概已经听过‘巫相’这个人了。”

“嗯,缪新月告诉我了个七七八八。”

“但,你想过一件事没有。长安历来便极为排斥西南毒瘴之地的巫蛊手,每年都会派兵前去清剿,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彻底断掉了巫蛊手的根。却偏偏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个‘巫相’,长安城还混入了大量的巫蛊手。你觉得,是为什么?”

乔巡皱着眉想了想,

“难道,城里有内奸?”

“有观世楼在,哪里会有内奸。”

“观世楼到底是个什么?”

“帝宫位高,避讳城中事,但城中事又不能不问,所以观世楼就有存在的必要了。观世楼,归根到底就是帝宫用来管理长安城的一个手段。”

“姐,我很好奇,观世楼楼主是谁?”

骆希贤微笑,

“观世楼没有楼主。”

“这!为什么?”

“一个不存在的楼主,威慑力更大。也……更好控制。”

“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姐姐啊。”骆希贤笑得十分动人,全然看不出她已经三十岁了。

“……”

骆希贤接着说,

“我能控制观世楼,关键就在于我知道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原先是只有陛下才知道的。”

乔巡眯起眼睛,

“也就是说,观世楼的楼主,可以是……任何人?”

“还挺聪明的嘛。”骆希贤满意地点点头,“能想到这一层,我就当你这些年没白混了。”

“嘿嘿。”

“嘿你个头!能不能别这么傻!”

乔巡立马闭嘴。

身为皇后,能用这种语气说话,也可以看出来骆希贤是真的很在乎她这个弟弟了。

“姐,说远了,说远了!你刚才说的是巫相的事。”

骆希贤点头,

“所以,你能想明白,为什么在有观世楼的情况下,巫蛊手还能大量进入长安城吗?”

乔巡转了转眼睛,

“难道,观世楼对巫蛊手……放水了?”

骆希贤摇头,

“事实上……是陛下对巫蛊手放水了。甚至于……巫相本人,都是陛下安排的。”

乔巡这下真的惊了。他的确没想到,搅乱长安城的巫相、巫蛊手之众,居然就是长安皇帝搞出来的。

“但这是为什么啊!”

“我先前跟你说过,陛下要追求一样人间没有的东西。他是高高在上的明君、仁君……哪能做这种事,当然得有人先淌过污水才行。”

乔巡没有说话。

他把巨量的信息在脑海里好生整理了一番。

明世皇弄出巫相、巫蛊手的手段……巫蛊手们大量种下心眼虫……心眼虫能放大人心中的欲望,滋生心魔,使人成为俗主……寻梦道人说,俗主是狂热的,失去自我的信众……信众会跟信仰之间有独特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给予信众特别的力量……

前面都已经验证过了,唯独最后的“信仰”。

这份信仰,是什么?

骆希贤殷红的嘴唇沾了水,显得更加鲜艳动人了。她看着弟弟眉心的皱纹,笑着说:

“慢慢想,不着急。”

乔巡摇摇头,

“理顺整个经过不难,但是,姐姐,你知道这么多,又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骆希贤目光柔和,手掌摸了摸乔巡的脸,眼中满是怜爱,

“登仙,还记得姐姐小时候的愿望吗?”

乔巡想了想,实际是找了找……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骆希贤捏了捏乔巡的鼻子,

“没有最后一个!”

“差不多嘛。”

“差多了。心想事成,那是庸惰之人才会有的想法。”

“但跟你小时候的愿望有什么关系呢?”

骆希贤微笑着说,

“天下每个女人都想坐在凤凰座上。但姐姐不想,只觉得这凤凰座坐的不是凤凰,而是笼中雀。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皇后是母仪天下,皇后是所有女人的榜样,皇后应该帮皇帝做好后宫的内政工作。皇后……皇帝之后……我所做的一切,所拥有的一切,全都被理所应当地归功到皇帝身上去了。就好像,我天生下来就是什么附属品一样。你觉得,这样的姐姐还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吗?”

乔巡摇头。

骆希贤继续说,

“我进宫十余年,不曾育有一子。后宫里头的嫔妃都想快些生个儿子,好在以后挤兑掉我。事实上,她们的女人脑里,永远不敢去想,我所怀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我自己亲手处理掉的。”

乔巡嘶嘶吸了口气。

骆希贤笑问,

“是觉得姐姐很残忍吗?”

“姐姐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敢赌有了孩子的我会不会变成另一副模样。我不敢用孱弱的人性与对抗自然所赋予的母性。也许,有了孩子,我就……真的成为了所谓的皇后。”

“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到底……是为了什么?”

骆希贤认真看着乔巡,

“姐姐的人生要自己做主。”

乔巡心中掠过惊雷,

“姐……你……你要……”他咽了咽口水。

“是的。”

乔巡迅速冷静下来。他手掌扶着头,轻声说,

“姐姐真的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你以前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

“但……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自在啊。姐姐你也说过,欲望是致命的陷阱……每个人都想为所欲为,但每个人又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又……”乔巡声音有些颤抖了,“根本没有什么双全法。”

骆希贤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怎么了。她柔声安慰,

“登仙,姐姐知道……不满足于现状的欲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可,姐姐想要去改变啊。”

乔巡望起头。

他恍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乔巡,还是骆登仙了……又或者说,是否真的把骆希贤当成他的姐姐了。

骆希贤在他眼里十分闪耀……这个真正有着女王气质的女人,总是在无形之中给他人施加影响。同理心上的影响。

“改变与……代价……”

骆希贤心细如针,她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大概也是有什么烦心事。她便笑着安慰,

“登仙,有一件事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好好当一个皇后,好好生下孩子,好好辅佐陛下……我的一生都一帆风顺,直至被写入史书,被后世人称为贤良淑德的好皇后……但那样,我大概会在死去那一刻,流下凄凉的泪水。我无法很好地告诉你这种感觉,说不好……姐姐就是想当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呢。”

乔巡望起头。

他的心在一声声温雅之语中,渐渐动容。

他不由得去想……我是否会在死去那一刻,流下凄凉的泪水呢?

骆希贤看着乔巡疲惫的脸,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脸颊与额头,

“好男孩,我们总是被现实摧垮,我们总是在选择,我们总是在为选择付出代价……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不会后悔,不管你要做什么……姐姐对你的爱,是自私的……我从来不期望你成为爹爹所想的顶天立地之人,只希望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为之感到后悔。”

“姐,天底下有注定的事吗?”

“有啊……”骆希贤笑道,“就像,你我注定成为姐弟。你我注定相遇在梧桐宫里。你注定躺在我怀里听我说话。”

乔巡闭上眼。

他感觉很疲惫,很困。

骆希贤轻轻放下他,

“好好睡一觉吧,醒过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久久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

她走后,乔巡睁开眼坐了起来。

骆希贤是个好姐姐,即便是这种时候,也还希望弟弟睡个好觉,不惜用上了特别的手段。

乔巡闻了闻身上独特的香味儿,心里嘀咕,

“但,我是乔巡。”

姐姐……

乔巡站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想,要真是我的姐姐就好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