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留下来

又是下坠感。

这已经是今天白令第三次体会到这种仿佛整个人都被包裹着的下坠感了。

之前两次要么是在预知未来的时间里,要么就是被背誓者拉到她所看见的未来之中,总之就是跟预言能力脱不开关系。

但是白令本能地感觉,这一次的“下坠”,或许跟前面两次的性质……不太一样。

至少感觉上不太一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底下深不见底的漆黑。

眼下他就像是身处在宇宙之中一样,黑暗得没有一点光线。光是这样的环境就和预知能力差距极大,要知道在预言的过程中虽然是身处在海底之下、但是多少还是能够看到光的。

疏离感、缺失感、以及割裂感充斥着他的大脑,原本的神经模块眼下像是被彻底断了电、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宣告罢工。尽管知道自己的四肢都还在,但是白令却很难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除了疼痛,其他的一切都像是跟白令毫无关联一样。

要不是因为胸口处还能够感觉到明晰的撕裂痛感,白令还以为自己身体跟意识已经彻底分裂开来,就像是人头气球从身体上跳出去了一样。

虽然很疼,但是却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也算是一件万幸的事情。

这么想着。

白令下意识地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腕。

然而这个原本很轻易就能够做到的事情在这片黑暗之中却是如此的无力。

叹了一口气(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在叹息),白令放弃了这个尝试,转而开始观察起周围来。

眼下他所处的这片黑暗单调而乏味,没有半点点缀与装饰,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原初混沌还未开辟、世界仍旧处在一个不可解的奇点之中一般虚无。

唯一有点变动的,或许就是自己“下方”那股若有若无的吸引力。

白令就是在这种吸引力的感知之下,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的。

除此之外,这个空间内毫无特点。

置身在这片空间之中,白令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变得迟缓了不少。

反正眼下也没有什么事情,他就难得卸下无所谓的矜持和格调,转而开始在大脑之中思索着。

‘背誓者看到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她编造出来的?’白令在心里琢磨着,‘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至少她确实能够看到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时的场景。虽然在细节方面有些偏差,但是至少大体上还是正确的,毕竟她之前都没有看到过我的脸,然而却依旧能够在环境之中描摹白令的模样……’

‘但是问题来了,预知未来的能力是需要载体的。一个人不可能在数千公里以外的地方看另一个人睡觉,想要预知、就必须要选定视角。原世界的自己看新闻的时候,也是看自己的手机或者电视。但是背誓者这次又是怎么样?难道说她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把载体安排到几百年后了?’

‘是那个灰色的人影?还是其他的东西?不行,太难判断了,那个家伙给我看的只有一个小房间、除此之外没有半点透露。事实上,载体也有可能是在房间之外偷窥。但是如此一来,内部的人又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这不应该——原世界的我早就已经能够看到很远之后的未来,而且以我自己谨慎的性格推断、遇到类似的情况就算是需要利用预言也必然会排除特定的危险,更不用说是自杀这么复杂的事情……’

自杀是原世界的白令用来召唤下一个自己的手段。

别的不说,如果让白令自己来、也必然会利用一次宝贵的预知未来能力,去观察自己周围的情况、有没有不对劲的。

要知道自杀之后的这段时间之内是白令最为脆弱的时候,因为新的白令上来的时候完全不了解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甚至于连能力都不会用。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有人心存不轨……

白令觉得,恐怕自己活不过三秒。

尤其是根据背誓者这个家伙的表现来看,她是想要彻底把自己解决掉的。因此没道理她在看到自己醒过来的那段空窗期里不动手——仅仅只是再开一枪的事情,又不麻烦。哪怕白令已经是尸体了,对着他的脑袋来一枪、破坏他的大脑,他还是得玩完。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原因是什么?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白令非常在意。

根据背誓者提供的环境以及她的态度来看,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白令本人是“死掉”的。

在那个家伙提供的“未来”之中,哪怕是用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了一发,倒在桌面上的白令也是迅速恢复了正常人特有的活力,脸色也完全不像是眼下的他一样苍白、反而红润有光泽……

这是不是代表着,在背誓者的观点里来看,自杀之后换过来的白令其实是正常人、而非眼下的尸体?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难怪背誓者一直在强调着“预言代价”的问题了。

因为根据她的观念,只要是活人使用这个能力,就必然会支付代价!

而作为尸体的白令并不怎么需要担心这一点,所以这段时间内他一直是堪称挥霍的使用预言能力。

然而之前在韩千秋的回忆之中,自己却也真正失去了记忆……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白令不好说、也不敢想。

如果真是自己想的那样的话……

那么还真是一个麻烦。

不仅仅是对自己,也是对自己至今未来估算的计划和未来的局面。所以这个问题,务必需要妥善应对。

再次叹了一口气,白令刚想要继续深入往下思考。

然而下一秒钟。

一股比起之前而言更加磅礴的吸引力,勐然从下面出现,径直拉着白令往下坠落!

“嗯!?”

白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如同树上的苹果一般,直接被某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勐然往更加幽邃的黑暗之中落下!

因为事发突然,所以白令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而是任由自己的身体速度极快地坠落!

然而等到他的意识重新清醒的时候,也只能够苦笑一声、默默地感受着自己急速坠落。

眼下他根本没有办法从这片黑色空间之中脱离开来,甚至于连动弹都难、又如何停止自己的坠落?

如果不是因为无计可施,他也不需要在这片危险不明的地方思考这么重要的问题了。

这么想着。

在坠落之中,白令眼前一片空旷、虚无的黑色空间终于呈现出了和之前有些不同的东西。

还是在他的“下方”,那个散发着雄厚吸引力的位置。

眼下,白令就如同盲人重新获得了视觉一样,远远地可以看到在自己的“下方”、有一些微小的东西似乎矗立在黑洞的尽头。

等到凑近了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的时候。

白令这才恍然自语:“那是……门?”

是的。

在这片幽邃漆黑深不见底的空间之中,白令竟然看到了一个像是“门”一般的东西。

之所以说是“像是”,理由是因为这玩意儿仅仅只能够从功能上称之为“门”,而样子上……却和白令目前见到过的门大相径庭。

那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扭曲,白令甚至感觉自己看到的那个所谓“门”都只不过是幻想。真正的“门”其实不存在,仅仅是他的大脑为他补足的、类似于“门”这一功能的建筑。

没有花纹、没有把手、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仅仅只有从心底里涌现出来的念头——“那就是门”。除此之外,它和门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着这玩意儿,白令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恍忽了。

然而因为身体不听使唤,所以哪怕他想要闭眼也毫无办法,只能够保持着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视野之中的那个“门”。

就这么看着,看着,白令的大脑之中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幻觉。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浮动的、所有的东西都超越了他的认知。有看起来不像是“花”但是却让人知道这就是“花”的东西;也有匍匐在地上嚼着泥土,整个身体仿佛在幻影之中摇曳婆娑的奇怪“植物”。在白令的视角之中,这些东西一会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会儿颠倒着暴露在地底之下,有的时候甚至一半在天上一半在地里。

那是一片超越了人类理念范围的空间,物理学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完全无法认知和接触。

在一片恍忽之中,白令之间被拉到那个“门”的外面。

很快,他几乎就要被拽进“门”里了。

然而就在他的身体即将穿过那个抽象的“门”的时候。

下一秒钟,一双手撕裂了黑色的空间,直接拉扯着白令的“身体”、硬生生将他从这片漆黑的幽邃之中生拉硬拽出来!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那双手在拽住白令之后、就迅速离开这个黑色的空间,毫无留恋更没有丝毫的迟疑。

等到白令离开以后,原本被撕裂的黑色空间迅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门”还是那样矗立在最深沉的长夜之中,默然不语地扭曲、变化着。

一切的一切都跟之前没有区别,仿佛持续了数千、数万乃至数亿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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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

白令感觉自己的身体勐然从黑色的空间之中被拉扯出来,然后又是重重砸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感受着后背的触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是真正的大陆。’

他想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这个动作仍旧没有成功——哪怕是从那片黑色的空间之中冲出来,他还是没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就在他挣扎的时候。

从他旁边传来一个澹漠的声音:“嗯?人类?”

一张脸突然从白令视角的盲区之中钻出来:“真有意思,人类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方来的?而且身上还绑了这么多锁链,如果不小心的话、可能就直接被拉到‘天渊’里面去了。”

“要不是我发现的早,重新把你拉回深渊里,现在你大概已经死了。要知道人类在塔尔塔洛斯之中,可是活不下来的。”

听到这个人的话语。

原本还企图挣扎的白令身体微微一顿。

“果然,”他叹了一口气,“那里就是天渊。”

一如他所料,那个看起来瑰丽、扭曲、疯狂的世界,就是连法则都不一定适用的异种诞生之地——无底的渊流。

不过让白令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然是“塔尔塔洛斯”。

也就是“深渊”。

这还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停下无谓的挣扎之后,白令这才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把自己从下坠里拉出来的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女人,身上很有些神秘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宫廷之中戴着面纱沉默不语的占星师,沉默寡言得观察着日月星辰的走向、而对其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家伙。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不久之前却撕裂了那片黑色的空间,将白令从天渊的吸引力之中拉了出来。

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白令眼角余光下移、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为什么自己会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眼下他身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锁链,尽管锁链看起来不太粗、但是却极为坚韧,而且数量繁多到密集恐惧症患者看了都会直呼“受不了”。

而且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白令估计自己的脸上恐怕也都被这些锁链给紧紧缠绕住了。

不然他不至于脑袋都动不了。

像是注意到了白令的目光,那个女人澹澹地说道:“别想着挣脱了,虽然我不知道这锁链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是缠绕在你灵魂上的。除非有对灵魂特别厉害的好手,不然根本就解不开。我也做不到。”

说着,她的声音又微微一顿:“不过让它松一点,倒不算太难。”

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按在白令的脑袋上面。

下一秒钟,白令顿时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紧紧缠绕着的锁链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拉开了少许一般,原本紧绷着的疼痛感也减弱了许多。

而自己也能够动弹了。

所以说,就是这些锁链搞得自己之前那么疼?

白令心里想着。

“哈……”

他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实质性的叹息:“非常感谢。”

女人收回手,平澹地看着他:“谢我没什么用,我并没有解开实质性的问题。”

“不过,说来我也挺好奇的,”她说道,“作为一个人类,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快要进入天渊的?要知道,上一个进入天渊的人类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听着她的声音。

白令勉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请问怎么称呼?”

这个问题让女人愣了一秒钟。

过了片刻,她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的样子,摇了摇头:“名字……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必要,更何况将名讳透露给其它人太过危险。”

“如果你要是想的话,你可以称呼我为‘摆渡人’,”她平静地说道,“毕竟我的职责就是,将某些家伙从现实世界接引到天渊里去。”

这句话一出口。

看着摆渡人,白令的眼神闪烁了片刻。

“非常感谢你,摆渡人小姐,”他诚恳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恐怕我已经落入天渊之中了。”

摆渡人则是不以为意地说道:“口头的道歉就不必了。”

顿了顿,她才接着说道:“事实上我把你救下来也并非完全无所求。”

这个是可以理解的。

白令也不觉得一个人会冒着危险毫无道理的把完全不相干的家伙给拉回来。

虽然摆渡人说她的职责就是负责引渡他人到天渊之中,但是从她破开天渊的……强硬姿态来看,恐怕把白令从黑色空间里拉回来对她而言也并非分内之事。

因此白令当初就猜到,对方大概是想要从自己这里要什么东西。

犹豫了一下,白令最后还是没有选择使用预知能力提前看结果。

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知道眼下这个摆渡人的底细,对方太过神秘、作为能够往返天渊和现实世界的人来说,贸然让她知道自己掌握预知未来的力量,对于白令而言并非好事。

说到底经历了背誓者那个家伙之后,白令现在对于异种之中存在的“起源”又多了一份警惕。如今他的能力看起来和时间有关,而挣脱了时间束缚的“起源”,未必就不能够发觉他的特殊之处。

所以出于谨慎,他并没有贸然观测。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白令现在预知未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深渊”是登顶起源失败的残骸,在这个地方使用能力会被大幅度压制,这是背誓者亲口说的、白令也亲自尝试的。

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听对方会说什么。

反正对方到现在还没有对自己动手,就证明了对方暂时还没有恶意。

既然如此,那么白令也乐得省一分力气。

因此他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而那边,摆渡人在停顿了片刻之后,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拉着白令的衣服,她平静地说道:“作为一个人类,误入天渊之后、你大概是想要回去的。而我并不想要让你回去。”

“呆在这里,留下来陪我,这就是我的要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直视着白令的眼神、坦坦荡荡。

就好像她真的是这么想的一样。

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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