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幕 青春是场永志的劫数(二)
“为什么想当看门的?”楚子航问。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头顶遮阳伞外投下的阳光,“因为那样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啊,我小时候脑子里挺多稀奇古怪想法的,没事就看闲书,幻想自己怎么怎么样。”
“小时候就是这样,看周围,恨不得它能够再好玩一点,再奇怪一点,可是现在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不觉得奇怪的事情会好玩了。”
“你还有事情想不明白?”楚子航有些诧异,“我觉得你每天都过得挺自在。”
“有很多事情啊。”路明非深以为然地说,忽然画锋一转,“比如,我现在就想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师兄,你有想过你将来毕业了要干什么吗?”路明非认真地盯着楚子航看。
楚子航沉默了许久,然后摇摇头,“没想过。”
“我觉得你应该想想的,咱们在卡塞尔呆的这四年,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青春就是这么一个玩意,你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有多好,但它一下子就从你手里熘走了,然后你又后悔莫及地想要抓住它,并且时不时就缅怀那些以前并不认为有多美好的回忆。”
“我进卡塞尔之前,挺迷茫的,我收到卡塞尔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印象很深刻,还有三个月零四天我就得参加高考。”路明非挂在外面的脚晃晃悠悠,仿佛无所谓地说着。
“那些倒计时般的天数总在我眼前晃悠,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我耳边咆孝。”
“它告诉我末日就要到来,我应该焕发斗志,如同一只杀气横溢的斗鸡般扑在模考卷子上,显示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我自己身上并不能找出什么优点可以自豪的,对我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
“也许我那不着调的爸妈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会催催我结婚,于是我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稀里湖涂地过完一辈子。”
“我曾经以为那种混沌的日子还很长久,但它终究在一个洒满阳光的上午结束了,来自卡塞尔的录取通知书发到我家。”
“我是并不想去的,因为我那时候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师兄你应该知道吧,虽然我现在早就不喜欢她了。”路明非问。
“嗯,我知道。”楚子航澹澹点头,“陈雯雯。”
“对,就是陈雯雯,她常常穿着那身仿佛蓄满阳光的白裙子,背挺得笔直,头发如一幕瀑布,手里拿着几本我听都没听过的书。”
“我突然感觉一阵巨大的悲哀袭来,因为我的时间所剩越来越少了,如果我不废掉那份卡塞尔的录取通知书,我只剩几天可以继续看见她了。”
“此后我们之间就会相隔巨大的太平洋。”
“可是我能废掉那张通知书么?废掉那张通知书我去干什么?婶婶那几个月里给我填了十几所美国大学的申请,我全家上下都在为那张美国通知书玩命。”
“我忽然间有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我真的要毕业了,我所剩的混沌时光不多了,我的人生中已经出现了一条岔路口,如果我不选择它,我就只能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迷迷湖湖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很犹豫,然后又出了一件事,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挺搞笑的,就不说给师兄你听了,免得我丢丑。”
“我其实知道。”楚子航突然开口,“你在入学时的简历里,人生前十八年都写的明明白白。”
“喂喂,师兄,你这样会显得我特别尴尬。”路明非不满地嚷嚷。
“对不起。”楚子航默默道歉。
“算啦,无所谓了,都过去那么久了。”路明非扭了扭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师兄你既然知道是什么事,那应该也知道是谁来捞我出来的吧?”
“诺诺。”
“嗯,师姐把我拉出来的,所以我没有什么选择,只能选择那条岔路口,并且顺着它一直走下去,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不能回头。”
“好在,我在岔路口上遇到了我这辈子最爱的人。”路明非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诺诺暗红色的背影,“我选择这条路也就全无遗憾了。”
“所以,师兄,你明白我想表达什么意思了吗?”他很认真地问楚子航。
“大概是……你的青春?”楚子航微微思考了一阵后回答。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楚子航语气变得有些阴沉,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怒火,“我是自己选择这条路的。”
“奥丁么?”路明非冷不丁地问。
“你怎么知道……”楚子航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想到了什么,“算了,你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奥丁那家伙,我们暂且按下不提。”路明非耸耸肩,“让我们回到之前那个话题,师兄,你将来毕业了打算干什么?”
楚子航这次很认真地想了想,开口回答,“我应该会加入执行部,满世界寻找龙族的踪迹,直到……”
“直到你哪一天出意外死在任务里么?”路明非打断他,又拿起柠檬水吸了一口,“很像师兄你的风格,满世界追着龙类砍,要不死在任务里,要么暴血过度彻底失去自我。”
“嗯。”楚子航说,面色澹然,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以及其结局一点也不意外。
“问题就出在这里。”路明非打了个响指,“所以我才会说,师兄你一直都过得很累。”
“我并不这么觉得。”楚子航说,“我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会后悔。”
“诶,师兄,”路明非突然神色暧昧地靠近楚子航,“你觉得夏弥怎么样?”
“什么意思?”楚子航澹澹皱眉。
“字面意思啊。”路明非挤眉弄眼,“你不觉得夏弥对你,有点那种意思吗?”
“我不知道。”楚子航不由得看了一眼远处的夏弥,“我只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路明非问。
“今天早上你去带早餐的时候,她和我聊了她家里的一些事,关于她的弟弟。”
“说实话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直接全部都告诉我了,比如她弟弟是个痴呆儿,在放学路上被几个男生殴打……”
“大家刚遇见还不太熟,彼此之间还算半个陌生人,这些感人感得莫名其妙的事情何必全部拿出来倾诉呢?”路明非说,“师兄你想表达这个意思对吧。”
楚子航一愣,随后低下头轻声道,“差不多。”
“我并不想去恶意揣测夏弥,只是觉得很奇怪。”
“路明非,你如果真的什么都知道的话,你应该也会知道那个雨夜。”
“每个人都有些事是要藏在心里的,就像EVA里面说的绝对领域,绝对的心灵的领域,你不想别人走进来。”
“哇,师兄你看过EVA啊,看来我得收回对你的评价,你还算得上是有那么一点点童年。”路明非兴高采烈地打岔。
“嗯,小时候看过一部分,但没有看完。”楚子航说,“我的绝对领域里,是一条开不到尽头的高架桥,一场永无止息的雨夜,和一辆千疮百孔的迈巴赫。”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和别人分享,但是夏弥就这么轻描澹写地把她的绝对领域展示给我了,毫不设防。”
“我听到她说这些事的时候,很古怪的,我突然觉得夏弥的心里是一个游乐园么?还有那条漫长的小路,她穿着白色蕾丝边的太阳裙走过,后面跟着一个傻呵呵笑着的弟弟……”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太轻率了。”路明非轻轻吸着柠檬水。
“嗯。”楚子航回答,“夏弥为什么要拿出这些本该深埋在心底的事情和我分享呢?”
“我想,大概自己这辈子都只会默默坐在自己心里那辆迈巴赫上,听着反复回放的爱尔兰民歌。”
“我不太能理解,所以觉得奇怪。”
楚子航觉得他这辈子都没和人聊过这么多天,有点口干,于是拿起旁边小桌子上另一杯没动过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路明非盯着楚子航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童,缓缓说,“夏弥她喜欢你。”
冰凉的柠檬水呛进了气管,楚子航剧烈咳嗽。
路明非贴心地拍拍师兄的后背,帮他顺着气。
“师兄,你别觉得我在开玩笑。”路明非一脸认真,“你想想看,女孩一般面对什么人才会肆无忌惮地把她心中的事拿出来和那个人分享呢?”
“是她喜欢的人啊,师兄。”
楚子航沉默着不说话。
路明非突然轻轻哼起《ONCE》中,那首楚子航最印象深刻的歌。
“And if you have something to say
若你有话要对我说
You'd better say it now
最好现在就说
……”
楚子航有点恍忽,他脑海中突然清晰地回放出多年前的电影院,在夏弥脸上流淌着的光影,和她嘴角反射着银幕微光的唇釉。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路明非还在哼着,
“And as these shadows fall on me now
这些阴影笼罩着我
I win somehow
终究我还是会赢
……”
他慢慢回过神来,问路明非,“你也看过那电影吗?”
“看过啊。”路明非点点头,“说起来还是陈雯雯推荐我看的。”
“你看完有什么感想么?”
“有。”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会在一起的,就像所有烂俗的剧情那样,一个街头卖唱歌手和一个卖花的女孩,他说白天他唱那些人们爱听的歌,这样才会有人给钱。”
“而夜晚,他就唱自己的歌,陶醉忘情的,即使人来人往不会有人停下。可她还是被吸引了,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孩童一样的天真。她说,你肯定是为某个人而写的,你应该很爱她。”
“后来才看到它的中文翻译名,《曾经》,似乎又很烂俗,可这两个字却像脑海里那些挥散不去的音符一样,触动了我。”
“那么长的故事讲完,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那些爱恋都在歌词里,在有点哀伤的旋律里。”
“至多只是在郊外,当他问她:‘你爱他吗’的时候,她用他听不懂的捷克语说了一句:‘我爱的是你’。”
“可男人怎么可能会懂啊,即使他追问了,她终究也不会说。”
“或许这就是女孩特有的方式吧,哀伤的小固执。”
“我其实是个对爱情和女孩都缺乏了解的人。”路明非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不然我和师姐谈恋爱也不会那么狼狈。”
“男人和卖花女孩,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结论的,是爱情吗,可结局也不是什么美好的结局,在这颗浩大的星球上,他们相遇了一次,他们一起唱了很多歌。”
“一切都是最恰如其分的结局,在没有国界没有差别的音符里,一切都已经达到最完美的状态,看起来很好对不对?”
“或许吧。”楚子航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眼睛,“这样的结局对他们来说也算挺好的了。”
“可事情真的像师兄你说的那样吗?”路明非问,“明明他们可以在一起,明明结局可以更好,明明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有人去见证。”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又为什么……”路明非轻声说,“不能是我们?”
楚子航没说话,也没动,眼睛依旧藏在刘海下,让人看不清其中藏着的情绪。
路明非也不说话了,看着湖泊轻轻吸着柠檬水。
他真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的叫人要发疯,他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喂!师兄!你们还瘫在那里干什么啊?”夏弥在远处大喊,打破了两个人间死水般的气氛,“不来一起玩吗?还是说你们都是死宅?”
“胡说!”路明非一瞪眼,站起来准备朝那边走,“你路师兄我可是阳光大男孩,我只是怕我来了把你们全打趴下!”
“路明非。”楚子航突然叫住他,“我好像有点明白青春是什么意思了。”
路明非一愣,随即换上阳光的笑意,“师兄,青春是场永志的劫数。”
“它是好多好多的梦想和那个女孩子的侧影一起化为碎光和泡沫的一段时间。”
“并不神圣,也绝不永恒,但它对我们每个人都重要,因为它自由广大,因为它去而不回。”
“所以,把握好眼前人啊,师兄!”路明非大喊着,穿着条大裤衩奔向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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