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火一般的枫树点燃了清凉寺

大地和天空连在了一起，混做一团灰白色的世界。一条条不知从哪延伸至此的铁轨在最中间交汇，漆黑的蒸汽火车初时像一根线条，冒着浓烟不断加速，加速，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数不清的火车，像是冲向风车的唐吉坷德一样，噼里啪啦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火车头对火车头，火车头对车厢，有的飞了起来，有的钻入地下，全都缠做了一团。

蒸汽机还在不断的轰鸣，发出刺耳的声音。

出现在北条京介梦中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哪怕醒过来以后，那一百辆火车好像依旧在脑袋里不停地跑着。

身上满是汗水，头发都被浸湿了。

怎么，外星人要进攻地球了吗？

他掀开被子，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时间刚好是七点。

下床，穿上拖鞋站起来的一瞬间，脑袋居然有点发昏。果然是之前几天工作太劳累了吗？看来以后工作不能超过一天啊。

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还没来得及按照惯例打量一下庭院，呼吸那二氧化碳浓度超高的空气，好听的读书声就从下面传了上来。

凑过去低头一看，是硝子在拿着一本书朗诵着，再一听，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不过是日语版本，而且是古日语。翻译也充分尊重日语语法，既动词放在了最后。

像“温泉水滑洗凝脂”就被翻译为“温泉水滑らかにして凝脂(ぎょうし)を洗う”，大概理解为把凝脂洗掉。

这是高中才会学习的古文，没想到硝子现在就已经在预习了。

也不怕呼吸了冷空气把嗓子搞坏了啊？

虽然这么想着，但看着少女那专注的神情，听着那认真的声音，北条京介也没想打扰她。

走进浴室花了三分钟简单冲洗了一下，他走下了楼，直花也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正捧着一本书专心的看着。

虽然早就知道睡懒觉这种事情的美妙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的，但他今天可是难得的早起啊，居然还是最后一个！

“早上好啊直花。”

眼看自己下楼的动静没能把少女从书籍的世界找回，北条京介出声喊道。

“喔？早上好啊京介，怎么今天那么早就起来了？”

直花闻言诧异的抬起脑袋，以她对京介的了解，像这种连续工作了三天，对方肯定会睡个天昏地暗才出窝。

“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认真的学习着，我还怎么睡得下去啊。”

笑了笑，他从杯架上拿了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后坐到了沙发上。

“呵呵~~”

直花轻快的笑着，转过头看了一眼还背对着客厅的硝子，抬起了手中的书。

“我跟硝子可不一样哦。”

书的封面不是任何一种教材，而是一个穿着棕色卫衣的短发女性，《BAILA》，直花最喜欢的时尚杂志。

“你这不也是学习吗？”

北条京介失笑道，所以说能把兴趣发展成职业某种程度来说也很愉快，往常用来放松的杂志，居然也变成了学习资料。

“前辈们真厉害啊，都已经有人能在这种水平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了。”

直花把杂志转了过来，向北条京介展示她正在看的内容。

嗯，虽然日平均最高气温只有13度，写着“显瘦大奖”的图片上，那女生已经穿上了看起来就很冷的裙子。下面写着一些布料和设计理念，解释到底为什么时尚好看。

哦，这就对了，还是高中生实诚，这不解释谁看得懂时尚啊。

“直花你可是拿了特别奖学金的，一定会比这些前辈更厉害。”

虽然内心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直花还是不好意思的用小指拨了拨耳边的发丝，蓝紫色的绮丽双眼中满是憧憬，细声说道：“希望如此吧。”

“一定会的。”

北条京介站了起来，走向庭院，打开了玻璃拉门，硝子被阻隔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这个笨蛋，肯定是担心吵到直花才到庭院里念书的。

“硝子。”

听到声音后，西宫硝子立刻转过身，声音里充满惊喜：

“啊，京介君，你起来了啊。”

说话的时候她小步从水塘旁边快速走到了北条京介身前，好像被冻僵了的小脸一下堆起笑容。

“怎么了，看到我那么惊讶，是想说我是赖床的懒虫吗？”

看着少女那可爱的模样，北条京介忍不住的就想要逗弄她。

“嗯嗯，才不是呢。”硝子连忙摇头，就算知道是玩笑，但依旧认真的解释。

这么说着话，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后又用微微上扬的眼神看向对面的男生，棕色的双眸在晨曦中闪闪发亮：

“虽然知道今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京介君，但还是会忍不住的开心。”

“真是个笨蛋啊，以后早上不要到庭院里朗读，温度太低了，注意保护好嗓子啊。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去三楼，那里还有很多空房间啊。”

“嗯嗯~”硝子愉快的点着头。

“进去喝杯水休息一会，我马上准备早餐。”一看到硝子那憨憨的笑，北条京介就忍不住想要揉揉那头蓬松的棕发。

“要不今天就由我来准备吧？”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就不会等到现在了。”伸出手刮了刮那小巧的鼻子。

“嘿嘿~~谁让京介君做的料理那么好吃。”硝子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

虽然在糸守那会已经过了很多早上就吃白米饭的日子，但北条京介依旧习惯不了，准备的早餐是简单美味的小麦薄饼。小麦粉加入糖和水，平底锅涂上一点油，均匀的把面浆摊开，做成以后甜甜的，可以直接吃，也可以选择涂上蓝莓酱。

现在吃的蓝莓酱是超市买的，但是硝子已经在院子里的一脚种上了蓝莓，下半年就有望能吃到北条家的蓝莓酱了。

霓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写着“山内”的单人病房内，樱良正看着窗外发呆，手机上LINE的对话界面。一张盛开的樱花照片被发送给了对面的人，按照“行程”，她现在应该是陪着爷爷奶奶在鸭川旁散步赏樱。

而事实上……

“樱良，真的不告诉京介君吗？”山内真纪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八点半，自己女儿就要进入手术室了。她相信如果北条京介在医院的话，一定能给女儿更多的勇气。

“哈哈哈，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介那个人，如果他来了医院的话，那严肃的表情说不定会把医生给吓得双手发抖。”樱良转过头来，用轻快的语气对着母亲说道。

“呵呵，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京介君笑起来不是挺温柔的吗。”

虽然这么说着，但山内真纪不得不承认京介那孩子沉下脸来确实很吓人。不过很少见到就是了，上一次见到还是在樱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出去买零食的路上被一个几个玩野球的男生给砸到脑袋。京介来自己家玩，知道这件事后，脸色瞬间就难看了下来。

当时他只是笑着安慰樱良，说以后一定会报仇的。这个“以后”来的出乎意料的快，第二天她就看到了一堆家长围在北条家的门口。京介君站在自己母亲面前，面无表情的面对着那群暴怒的家长，然后把他父亲还在当律师时候的名片一一分发出去。

想到这里，山内真纪对女儿为什么不惜说出“要是偷偷告诉京介的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这样的话也要瞒着那个孩子，有了更多的理解。

在女儿的眼中，跟京介的日常被破坏的话就像世界末日。而对于那孩子来说，要是知道了樱良的病情，可怕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了……

想到两个孩子以前的美好时光，山内美纪忍不住眼眶发酸，然后她立刻扭过头擦掉眼角已经溢出来的泪滴。

山内雅至站在一旁也是重重叹气，能有一个那么喜欢自己女儿，又那么优秀的女婿，他自然是开心的，甚至早早就想过要跟北条家商量婚事，但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没事的，妈妈，手术一定会成功的，别那么害怕嘛。”樱良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捏了捏。

她心中是毫无惧意且充满信心的，她和京介的高中生活可还没开始呢，人生只有一次的JK体验，她可不会错过。所以山内樱良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然后变得健健康康的再回去找京介，房子的名字都还没取呢。

“嗯！”山内真纪另外一只手也伸了上来，盖在女儿手上。

樱良腿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京介~”她拿起手机对着父母摇晃着示意了一下，但不是想让他们给出私人空间。

“莫西莫西~~大懒虫京介居然这么早就起床了，别告诉我你也在鸭川的步道上散步。”

轻快的声音，丝毫不像马上就要进行手术的人。

“哈哈，唯有樱良你没有资格说我是懒虫，我早起的天数绝对要超过你！”

“才怪！这个我可是有记下来的，三年级有五天都是我比你要早起！”

“就是因为次数太少所以你才能记下来啊，四年级我比你早起了三十二次！”

“哈，你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因为次数太少所以才能记住。”

“你家门口石板路有32块，从一楼到中间转折那里一共有13级。而你，好记性的樱良大人，你知道从转折到二楼一共有多少级吗？”

“当然也是13啦！”虽然根本不知道，一次也没输过，但是樱良的声音就是那么笃定。

“笨，是14.”

话筒对面传出轻快的笑声。

“可恶，我要投诉设计师，这对盲人来说也太不友好了吧，万一记错了不是得摔一大跤吗！”樱良握起小拳头，为家里并不存在的盲人同胞愤愤不平。

“我觉得如果真的是盲人的话，是会使用盲杖的。”

“胡说，哪有人会在家里还不停的点点点。”

对于这个樱良还是很确定的，因为她曾经就怀疑过北条京介在单身公寓里是不是就可以闭着眼睛生活，因为他每个东西的摆放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据她所知只有盲人才会这样。

时间在两人的闲聊中悄然流逝，那边北条京介因为噩梦而产生的烦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边樱良对手术成功后的日子越发期待。

看着女儿满脸灿烂笑容，手舞足蹈说话的样子，山内夫妇都不忍心的转过了头。

又过了一会

看到自己母亲点了点手表上的时间，樱良知道该结束谈话了。她直起身子，看向了窗外北条家的方位：

“鸭川河边的樱花真是太漂亮了，明年京介你一定要来看看。”

说话的时候，少女好像真的看到了那鸭川岸边绚丽的樱花：“到时候可以带上硝子她们，偷偷摘一些樱花来做樱饼。”

“笨蛋，樱饼只有用到樱花树的叶子。”

“这我当然知道啦，但也没有规定不能在里面加入樱花吧，说到底没有樱花的樱饼根本就是在诈骗啊！”

“樱良大人说的对，那到时候就多摘一些樱花。”北条京介顺从。

“嘿嘿嘿，京介你可不要再把整棵树都偷走哦。”

“你还敢说，不是你自己说想要的吗！”虽然樱良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北条京介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对方指的是什么。

“好了，奶奶在叫我了，拜拜喽京介。”

“嗯，早点回来。”

“嗯嗯~~要像想念樱饼一样想我哦，嘿嘿。”

挂断电话，樱良定定的看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

“妈妈，你绝对想不到京介有多夸张。”

“怎么了？”山内真纪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能让同样脑袋缺根筋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更加不得了的事情。

“国中二年级那会，我在爷爷家里和京介打电话，跟他说清水寺的枫树好美，真想把它们搬到东京去。”

“然后？”山内雅至问道，这样的想法他自然也是有过的，离开京都后，最忘不掉的就是从家里阳台上一眼就能看到的，好像把清凉寺点燃一样的枫树林。

“然后？哈哈哈，然后京介那家伙就真的跑到京都弄了一棵枫树种到了新买的宅邸里啊。”

樱良哈哈大笑着，那颗种在庭院最重要“役木”位置的小枫树是那么显眼。就算没有园艺知识的人都能看出来不和谐，她自然也能看出来，因为她就没有。

美季子阿姨也疑惑过，然后说了“而且这棵树还是他坐着新干线从京都弄来的，我还以为是小樱良你送给他的，没想到居然不是。”

当然不是自己送的啦，因为……

“清凉寺前面枫树林里的枫树？”山内雅至不敢置信的问道。

“清凉寺前面的，爷爷家阳台正对的那里！”樱良肯定道。

“但我记得那是非卖品啊！”

“哈哈哈，是这样的。”所以才说不是自己送的，虽然她也有想过，但也真的仅仅是想过哦！自己这样的乖孩子，怎么可能做出京介那么夸张的事情。

“真是乱来啊。”

山内夫妇同时笑了出来，但旋即心中的悲伤更甚。老天啊，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马上要跟深爱她的男生步入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正要享受灿烂的青春。

如果失去了她，自己，丈夫，京介，我们的世界都将会失去色彩啊。

医生和护士走进来病房，因为礼金充足的原因，所以医院方面派出的是这方面最优秀的医生。皆川由希，一位罕见的女性外科医生。当初之所以会选择这家医院，而不是癌症方面第一的另外两家医院，就是因为这位医生，她经手的胰腺癌手术，只要是前期，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看到医生进来，山内夫妇连忙问好，皆川医生也满脸笑容的回应。她是很有医德的，知道手术的对象是一个即将进入高中的小女孩，所以之前就跟病人和家属好好沟通了好几次，减少他们的紧张。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刚刚度过16岁生日的女生，居然一点都不紧张，反而一直不停的安慰着父母。

“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看着床上那个像樱花一样灿烂的女生，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虽然有违常例，但她就是想要告诉对方。

“嗯，谢谢你，皆川医生。”樱良咧嘴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当然知道手术一定会成功，因为京介还在等着她呢。

挂断电话以后，北条京介一直站在庭院里，盯着那颗郁郁葱葱的枫树。他已经决定了，枫树的叶子一旦全都变成黄色，就把他全都打落。

本来他还觉得为了方便打扫卫生，集中把枯叶打落很残忍，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要让院子里的一切都充满生命力。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放弃了枯山水，什么鬼侘寂，他不喜欢。

下午五点钟，皆川由希走出了手术室，用温和的笑脸告知了山内夫妇手术的情况。非常成功，切除的非常干净，可以看到的是手术预后效果也会很好，不会错过高中生活。

山内真纪甚至顾不得感谢医生，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蹲在了地上。

太好了

晚上，山内樱良从麻醉中恢复过来。

“哈，哈，我就说手术一定会成功吧。”

看着病床旁边的父母，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想说点独家理论，却实在没有力气。

“妈妈，帮我把那条消息发给京介。”

山内真纪依言拿过手机，把女儿之前准备好的消息发送。

叮

“晚安！（图片）”——山内樱良

正在客厅看着小说的北条京介快速拿起手机，点开了图片。

樱良张大了嘴笑着，摆出老土的剪刀手的姿势。

笑了笑，他也回到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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