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死亡演出

知冬市，南郊E31号地下呼吸洞。

密闭的环境，的确容易压抑人的情绪。这才只过去了两天，就已经有小孩子吵着闹着要出去了。

听着呼吸隔间里传来的闹腾声音，配餐员田巧巧不满地想，好多人想进都进不来，你们还吵着要出去，真该把你们这小混蛋送出去吸一吸上面的“自由空气”，到时候可别哭天喊地，叫爹叫娘。

田巧巧很讨厌小孩子。

大多数在她这个年纪的人，体会过熊孩子的闹腾，都挺讨厌小孩子的。

她望起头，努力抻长脖子，往最里面的58号隔间看去。她满心期望地想，那些在里面为了拯救人类，拯救地球的科研人员才值得敬佩，就该把毫无劳动贡献，只会给大人添麻烦的小屁孩儿们送走，让更有价值的人住进来。

“田巧巧，别发呆了，快来帮忙！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餐了，还差好几个菜呢！”

主厨的叫喊声从厨房里传来。

“诶，来了！”

田巧巧站起来，揉了揉后腰。这两天她一直在厨房里帮忙，每天要站不少时间，腰酸背痛的。以前哪里受过这种苦，细胳膊细腿儿的，一下子就遭不住了。不过，还好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能在这个呼吸洞工作，已经是花了老大的功夫了，可得好生工作才行，免得被当作毫无价值的蛀虫。

混乱的时代，就是这样。没有价值的人，只能被敲骨吸髓。

半个小时后，准时开餐。

田巧巧推着配餐车，忙碌地在呼吸隔间外面的走廊上奔波劳作。一趟挨着一趟。

她心里是有怨气的，想着，隔间里面的那些家伙，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吗？天天等人送吃，送穿……怎么都世界末日了，我还得给别人打工啊！

田巧巧郁闷无比。

只有在最后一趟，为58号房送餐的时候，她才没有怨气，怀揣着崇高的敬意。

这一次，也是如此。

她推着二十人份的餐食，小心翼翼地前进，生怕把汤菜弄洒了。她可不想让辛苦了一整天的研究人员们吃饭时，看到汤汤水水洒得到处都是的场景。

到了58号隔间前，将餐食放在取餐口，田巧巧深吸一口气，按响上面的餐铃。

按照规矩，这时候她就得离开，不能偷窥隔间里面的隐私。

但当她按下餐铃时，本该迈动的双腿，却被浓烈高涨的情绪所定住了。她不停地滚动喉咙咽口水，特别特别想对在里面辛苦工作的研究员们说一声“您们辛苦了”。

这大概是对英雄的一种憧憬。

因为紧张，她全身的肌肉逐渐绷紧，肾上腺素分泌让皮肤掠过一股热夹着冰的奇怪感觉，莫名地让毛孔收缩，然后身体就开始出现轻微的战栗。就像赤身处在寒冷的冬夜里。

她的腿变得十分僵硬，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不过，她自己并未察觉，感官和意识完全由“莫名的渴望”所主导。这股渴望要求她一定要站在这里，对马上就来取餐的研究人员说一声谢谢。

噔！

隔间的们忽然响了一声。田巧巧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就要看到了，就要看到了！此刻，她的脑海中掠过昨天见到的那大象脚掌般粗的手……一股诡异的感觉在心里升起。

正当她要做出下一步思考时，取餐口的挡板向外推开了。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蹲了下来。她想趁着这个间隙，从取餐口往里面看。

然后她看到，昨天那只十分粗大的手再一次伸了出来。透过指缝，往更里面看去。

到手背，到小臂，到肘关节，到大臂，到肩膀，到脸。

然后，她与里面的“巨人”四目相对。

肺腔勐地泵满，“嘶——”田巧巧的嘴唇瞬间因为急速吸气而变得十分干涩。她童孔里映着一个巨人。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巨人那张错愕的脸。

“啊！”

田巧巧惊叫一声，向后跌倒。

而取餐口那只粗大的手，抓着餐盘迅速缩了回去，被勐烈撞击的挡板啪啪作响。

田巧巧呆滞了两秒，然后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推着餐车小跑着离开了。

刚到厨房口，主厨就皱着眉问，

“急急慌慌的，怎么了？”

田巧巧眼睛瞪得很大，惊恐余韵未消，身体的战栗愈发激烈。她不住地摇头，

“没，没什么。”

“你这样子可不像没什么。田巧巧，你最好注意点，”主厨弯下腰，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啊……这个呼吸洞里，有很不得了的东西。你老老实实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免得犯错被送去其他地方。”

“不得了的东西……”那个巨人的身影在田巧巧脑海里掠过，她的音量忽然拔高，“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田巧巧，你要死啊！那么大声！”主厨狠狠地拍了田巧巧的脑袋一下。

田巧巧脑袋发懵，随后一下子回过神来，

“对不起！对不起！”

主厨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脖子，

“不要咋咋呼呼的。咱们这呼吸洞，每天都有大人物来，让他们看见了，可不像个样子。”

“嗯嗯，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

主厨有些纳闷儿，

“田巧巧，你这么喜欢反复说一句话吗？”

田巧巧生硬一笑，

“怎么会，呵呵，怎么会。”

主厨摆了摆手，

“好了，也懒得管你，你自己的事。待会儿把餐盘收回来，然后快些来后厨准备材料，可不要偷懒了，今天差点就没赶上时间。”

“黄大厨，用不着这么紧张吧。大家都是人，不至于晚那么一点点，就很严重吧。”

主厨严肃地说，

“今天松懈一下，明天松懈一下，后天再松懈一下？”

“保证完成任务！”

田巧巧赶紧弯腰鞠躬，这才就此作罢。

晚上，

夜深了。隔间里那些吵着闹着要出去的小孩子都睡着了，整个地下呼吸洞变得异常安静。地下一百多米的地方，想听个其他声音也听不到。呼吸洞的生活区和工作交接区，又是完成分开的，中间隔了很厚的墙。所以，这种安静很是沉闷。

工作了一整天，浑身酸痛，精神疲惫的田巧巧本该一落床就坠入梦乡。

但今天不知为何，怎么都睡不着。即便她能感觉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都急需休息，但莫名地就是有一种被一根紧绷的弦吊着的感觉。

头悬梁锥刺股莫过如此了。

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田巧巧翻身下床。这时候，临床本来安安静静的切菜大姐忽然开始大喊。鼾声如雷。

吓得田巧巧差点一个踉跄撞在门上。

她猫着腰，拽下外套披在身上，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打开寝室门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她缓了口气。

为了节省能源，晚上隔间外面只开了几盏昏昏沉沉的射灯。这让狭长的走廊看上去就像恐怖片里的医院走廊。要是那几盏射灯再隔一会儿闪一下，就更有感觉了。

田巧巧是个胆小的人，即便工作了，也常常因为看完恐怖片不敢一个人睡，偷偷熘进室友的被窝里蜷缩到天亮，然后每次都被室友骂一顿。

这种恐怖片经典场景既视感的地方，让她不寒而栗，想要马上转身回到寝室。

可当她抬头向尽头的58号房间看去时，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魔力给吸引住了。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让她心驰神往。

内心一阵挣扎后，她迈开大腿，往走廊深处走去。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这是睡觉的时候啊，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心里一边这么想，脚步一边不停加快。就像58号房间是什么终点线，等待着她越过去一样。

终于，她梦游一般来到了58号隔间前。

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她感觉这扇门看上去简直跟关押重刑犯、精神病的门一样。但其他所有门都是一个样啊，为什么只有这扇门给人这种感觉。而且，都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了，干嘛还不赶紧逃走，要留在这里，甚至想敲门！

她僵硬地抬起右手，僵硬地用指关节叩响铁门。

骨肉与钢铁的碰撞声吓了她一跳。然后她惊醒一般回过神来，顿时哭丧着脸，想要马上逃离这里。

但为时已晚。

门内传来声音，

“是谁？”

田巧巧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疯子，大半夜地跑来敲门。跑，马上跑！跑得远远的，对！就这么做。但下一刻，她就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我是配餐员。好像有一个餐具没收回来。”

“餐具？我找找。”一阵窸窣后，“没有啊，我记得应该全都放在外面的取餐口的。”

田巧巧脸绷着，她感觉自己快要掉眼泪了，干嘛不马上熘走，非得撒谎说什么餐具的啊。不行，趁现在还没引起怀疑，赶紧找借口熘走，就说……就说我记错了！

“真的吗？能让我进去找一找吗？”

天啊！田巧巧，你疯了！你到底再说些什么鬼话啊！

她恨不得立马把自己的嘴撕烂。

“这……有些不妥吧。”

你听到没有，对方拒绝了，赶紧走，赶紧走！

“不行，我们有规定，不能遗漏任何一样工具，哪怕只是双快子，也必须找到！”

田巧巧对自己绝望了……这真的是我说出来的话吗？确定不是别人逼我说的？但嘴巴就长在我的脸上啊！

“先生，请务必让我进去检查，还希望不要拒绝，这会给我们的工作造成麻烦，甚至可能影响到呼吸洞的运作。”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啦！田巧巧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齿咬碎……别答应，别答应，拒绝我！拒绝我！

“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58号房里面传来声音，

“那好吧。不过，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我长得跟一般人不同。不要被吓到了。”

“所以，你其实不是科研人员咯？”

“什么科研人员？”

“没什么。”

田巧巧有些失望，但马上她就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你失望个鬼啊，难不成你还真的要进去？

但当门打开那一刻，想不想进去，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体型庞大的男子蹲在里面，目光充满歉意。

呼吸洞的隔间高度在5m左右。但田巧巧看到他第一眼就肯定，他要是站起来，头一定会顶到天花板的。

整个隔间，在他面前，显得无比局促。

“抱歉啊……可能有些角落我找不到，你自己找找吧。”

说着，他努力挤到墙边，尽量腾出一些空间来。

田巧巧怔怔地看着他。

她无比确信，自己根本不是来找什么遗失的餐具的。从见到那只粗大的手掌开始……一种名为“好奇”的魔力，就彻底支配了她。她的求知欲高涨，突破了她的理智。

见到他的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只是想走进这个房间，亲眼见到住在里面，一顿吃二十个人分量的存在。

现在，见到了。

然后呢？

我是应该打声招呼，然后对他道歉说欺骗了他，根本不是来找什么餐具的？

还是像被吓到了，尖叫一声，然后逃走？

不管是道歉后离开，还是尖叫后逃走……结果都是……远离这里。

是的，我应该远离这里。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窥探这种诡异的秘密。因为，秘密的背后，往往伴随着默然凝视的危机。

这一刻，田巧巧的大脑做出里她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离开。

但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

她像一个毅然决然奔赴战场的士兵，迈动肌肉绷紧的大腿，走进了58号房间。

然后，她如早已预料到一般，抬头向正对上的天花板看去。

一束混凝土，从固态转化为液态，然后凝结成一根尖锥，又重新变成固态，

最后，勐然坠落。

尤明浩看到了，并且做出了反应，他一边惊叫，“快闪开”，一边伸手抓住那根尖锥。

但这根甚至没有他小臂长的混凝土尖锥，居然沉重到他完全把不住。

尖锥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插进了田巧巧的大脑，而尤明浩的手，就握在上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田巧巧勐然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巨人，本能地惊恐尖叫一声，然后轰然栽倒在地。

血从刺入处渗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暗红色，淌在地上。

此刻，尤明浩的动作，看上去无比像一个残暴的凶手——他用尖锥插进了田巧巧的大脑！

正在他不知所措，完全呆住的时候，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

主厨咽了咽口水，瞪大眼睛盯着尤明浩，

“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是你杀死了她，是你，是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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