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 沉默即永恒

只是，

简克迪卡最后并没有见到黎木。他不顾一切，惊慌失措地来到人与类人生命交互段边陲之地的小旅舍。他甚至没有功夫好好捏一个伪装的脸谱，以至于扭曲且丑陋，吓到了路上的行人，甚至惊得当地的街道维持人员出动来控制他。

好在他及时换脸，躲过了抓捕。

但他没能见到黎木。

当他出现在小旅舍门口时，那个年轻的少女，卡佩妮早已在门口等候着他。

“好孩子，请让我见一见黎先生！”迪卡男爵几乎是以央求的语气对卡佩妮说话。

卡佩妮的确是个好孩子，一听到这样的语气就心软了。不过，她坚持态度，

“先生，抱歉……黎，黎先生他有其他事，现在见不了您。”

“可是，情况真的很紧急！马上，马上你就会在新闻上看到结果了……”

卡佩妮表情遗憾，

“先生，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极冻层间物交互段发生了灾难。”

“你……你也知道……”迪卡男爵有些脱离，很虚弱。他开始出现幻视……直面混沌的疯狂与混乱产生的后遗症，还在持续影响他。

“先生，简克先生，您还好吗？”

迪卡男爵强忍着不适，低声说，

“我很迷茫……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黎先生他，他可以拯救我们，对吗？”

卡佩妮目光复杂。她之前就问过黎木，既然知道了灾难会发生，为什么不提前去阻止呢？黎木只对她说，“我不是救世主，我不是天神，我只是一个观光客……”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了。

“简克先生。黎先生不会拯救我们。”

她的回答是“不会”，而不是“无法”。

“为……为什么？”

“你应该去想。为什么黎先生不直接将引导公式告诉时空维持局，而是告诉你，让你去当那个英雄。”卡佩妮在这一刻完全褪去稚嫩，思维变得十分成熟，“他不想介入裂隙地的事。他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闪光。他来到裂隙地，有自己要做的事。其余的一切，都是旅行途中的‘奇闻轶事’。举手之劳的事，他不会介意，但如果是成为其中的主角，那他一定会远离。”

简克迪卡痴痴地看着卡佩妮。在这一刻，好似她成为了女神，而他成为了迷失的羔羊。

卡佩妮想了想，呼出口气，接着说，

“也许我能告诉你一些什么。”

“你……”

卡佩妮又补充，

“当然，这都是黎先生所能给予我们的帮助。这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他不介意的。”

卡佩妮将自己的语言能力甩到黎木身上，自己则当起了一个传话人，反正，在她看来，只要使用“黎木”这个标签，那迪卡男爵就一定会相信。迪卡男爵彻底成为了黎木的信徒，哪怕黎木从未给自己立起神位。

简克迪卡急忙问，

“是什么？”

卡佩妮右手食指抬起，俏皮地在空中转了个圈，

“下一个混沌场，会出现在……介质生命维持域，13号折叠空间聚落。至于该怎么做，就全在你了。”

压力与责任，全都转移到了简克迪卡肩头。这亦是一种无偿的馈赠。

简克迪卡感恩戴德，

“感谢……十分感谢……”

卡佩妮于心不忍，

“简克先生，简克先生……请记住黎先生之前对你说的话。不要这么卑微，你必须要成为真正的英雄。你也有那样的能力。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开始，裂隙地的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到你身上。我相信，你会昂首挺胸，走向崭新的未来。”

简克迪卡无法回应这段话。在沉默之中，他走向远方。他也许领悟到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传完话后，卡佩妮刚回到屋内，就看到坐在后院凉亭里的娜塔莎。她一下子顿住了，莫名地，心里升起一些逃避情绪。她此时此刻，不太想跟娜塔莎面对面。她怕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者被问起些什么。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生怕被听到脚步声。

但她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佩妮。”

卡佩妮赶紧回答，

“哎。”

声音活波灵动，充满青春的激情。

“怎么了，姐姐？”她站得远远地问，没有靠近。

“我身上有味道吗？”

“没，没呢。”

“那你站那么远干嘛，过来。”

“哦。哦。”

卡佩妮暗自在心里加油鼓劲儿。她也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怕个什么。

同娜塔莎面对面坐在凉亭里，低着头，缩着肩膀，跟犯错了似的。

娜塔莎始终是一副平澹，甚至有些冷澹的表情，

“佩妮。我记得黎木的吩咐是，让你以你的名义，给简克迪卡说预言的灾难之地。但是，刚刚你好像还是用的黎木的名义。”

卡佩妮松了口气……原来是说这个啊。既然是说这个，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嗯，我本来该怕些什么呢？

“因为，我那么普通一个人，说出来的话，简克先生肯定不信的。但要是黎先生的话，他肯定就信了。”

“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卡佩妮叹气，

“好吧，我只是不想被关注太多。”

“为什么呢？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希望被人关注吗？而且，不管是在学校，还是邻里，你本身就备受关注。大家都很喜欢你。”

“这是不同的……虽然很感谢大家喜欢我。但他们喜欢的是名叫‘卡佩妮’的好孩子，好学生。如果，他们知道我可以预言灾难的发生，那我就不会只是‘卡佩妮’了。我也许会成为一个明星秘术家，一个像简克先生那样万众瞩目的存在。可我……”卡佩妮抬起头，可怜地看着娜塔莎，“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法改变。姐姐，难道预言不是最令人悲伤的能力吗？”

“预言可以让你功成名就，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存在。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未来的面貌，世界未来的面貌。”

“我不想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想要……有一天，我能够真正地决定我的人生。”

娜塔莎微微失神，

“决定自己的人生……佩妮，你知道吗，哪怕是黎木，也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这是多么贪婪的愿望啊。”

真像是孩子才会说出的话。

卡佩妮问，

“姐姐就不想吗？”

“我。我不想。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能决定我的人生，那么一定会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我可能在那之前，就会失去一切。”娜塔莎目光变得温和一些，“我有很多不想失去的东西。”

“这可真是残酷啊……”卡佩妮蹙起细细的眉毛。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娜塔莎忽然问，

“佩妮，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卡佩妮半懵半醒之下，下意识回答。她脑子一顿，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我有很多喜欢的人。奶奶，柯尼，姐姐你，黎先生，我在学校的朋友们……”

“令你心跳加快的人呢？有吗？”娜塔莎的眼神变得无法解读，如同隔着厚厚的海水凝视海下的怪物。

卡佩妮难以呼吸。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抵抗这样的眼神，立马就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她连喉咙都顿住了，像卡着鱼刺一样难受，酸涩，苦痛，心一下子跳得很快。她急中生智，抓着娜塔莎的手贴紧胸口，

“你看，现在我的心就跳得很快。姐姐，让我心跳加快的不就是你吗？”

娜塔莎愣住了，莫名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她忽然就笑了出来。那股深海般的潮湿气息顷刻间蒸发殆尽，

“佩妮，好孩子……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说出来。起码，在你真正懂得自己要追求什么之前，不要说出来。我相信你有天大的勇气，但绝不要鲁莽地撞上坚壁。”

卡佩妮如释重负，又好像理解了什么。她感激地看着娜塔莎，

“谢谢你，尹迪丝·娜塔莎姐姐。”

全称，表达着严肃与认真。

……

凉亭闲谈之后，一切又重新变得平和起来。卡佩妮不再躲着娜塔莎。不过，她面对黎木时，心里头依旧会有些小小的明媚感。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变成一只蝴蝶，从花丛里飞过，又变成一只鸟，飞到天上去了。她变得更加活跃，像跟密友靠枕耳语一般，跟娜塔莎分享一切她的见闻。

她们变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与这个家庭相反，裂隙地的一切都变得沉闷起来。见证者新区坍塌事故的阴云好不容易被“简克迪卡”这束光所驱散，立马又迎来了可怕灾难。大家发现，原来不止见证者新区会坍塌，他们所栖身的，所信赖的裂隙地一样会坍塌。

就像有一天，家中的屋顶开始漏水，紧接着就到处都漏水。

裂隙地摇摇欲坠了吗？

可怕的混沌场将要吞噬掉裂隙地了吗？

裂隙地还有未来吗？

质疑与恐惧在不断酝酿着。维持政府十分开明，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他们根本不阻止负面新闻的报道，任由公民们自己去消化恐慌。

这时候，依旧是简克迪卡，这颗璀璨的明星站出来，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预测混沌场降临的地方。得益于他的精准预测，时空维持局能够提前准备，最大程度降低损失。一开始，只能预测到某个交互段，到后面，甚至精确到具体的范围坐标。时空维持局便根据范围坐标，提前疏散里面的公民，然后放置好时空薄膜。

可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那些混沌场来自何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裂隙地呢？

因为混沌场的缘故，连见证者新区的开发工作，都冷却了许多。很多服务于新区的底层逻辑和事物优先级，都被调回了裂隙地本土，随时用来应对混沌场的袭击。不过，得益于牵引方程的得解，现在哪怕是调离了很多资源，开发速度依旧比之前快上不少，是设施建造速度所赶不上的。

这天夜里，

迪卡男爵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潜心研究自己的特殊能力。他牢记着卡佩妮的那番话。也彻底明白，黎先生是真的不会介入到裂隙地的安危之中。裂隙地的未来，只能依靠裂隙地自身。他不再自暴自弃，不再把自己视作一个巨人肩头的小丑。他终于有了所追求，所努力的方向。

他想着，如果彻底明白了自己能力的原理，并将其运用到裂隙地的底层逻辑中，也许就能轻松应对那些混沌场了，甚至可以寻根朔源，找到混沌场降临的原因。

门被敲响了。

“请进。”迪卡男爵从思考中抽离出来。

“先生，有人拜访您。”

“是谁？”

“他只说了一句话，‘它们是基本法则的代行者，它们是无限意志的拥护者’。”

迪卡男爵心中狂跳，

“快请他进来。算了，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参观走廊二道口。”

他急匆匆地走出工作室，在时空维持局的参观走廊二道口看到了一个穿着比较复古的绅士。绅士站在一面墙前，看着墙壁上的观赏画。

迪卡男爵走过去，

“先生，是您要见我吗？”

绅士转过身。他留着亮黑而绵密的大胡须，鼻梁高挺，眼眶深陷，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与之相衬的是温和而迷人的微笑。他让人一见，就觉得拥有贵族气质，也许是什么爵士出身。他同迪卡男爵握手，

“尊敬的简克先生，你好，我是麦格福默端，一名人类画商。”

迪卡男爵极力地回忆，是否一个“麦格福”的贵族姓氏。碳基维持域第九扇区的人类，民族性经过一次大的变革，不再区分民族，姓名也得到了统一，遵从“姓＋名”的模式。就像卡佩妮，本来应该叫佩妮·卡，中间也许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中间名，但在新的姓名模式下，就变成了卡佩妮。

麦格福默端……本名应该是默端·麦格福。

迪卡男爵不记得第九扇区有过一个叫“麦格福”的贵族姓氏。也许，对方只是修养极好吧，毕竟是跟艺术相关的。不过，一个画商，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呢？

“麦格福先生，您好。请到安静的地方，我们再好生交流吧。”

麦格福点头，然后笑着说，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在你眼里，这幅画，具备‘变化’的可能吗？”

“变化？”

迪卡男爵看着墙上的画。画中，是一名秘术家，正在触碰时空薄膜临界点的场景。这应该是纪念当初第一次开发出时空薄膜技术的化作。但是，“变化”是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画中的场景……陷入沉默，越来越沉迷其中，似乎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沼泽泥泞。恍忽间，他听到了那幅画在说话。说的什么，他听不懂。但好像能解读其中的信息。画在说，

“我看着你……我看着每一个为我驻足的生命……我于此沉默……我绝不会改变……因为我只为那一刻而诞生……我是时间记录每一个瞬间的象征……我于此永恒……”

迪卡男爵惊醒过来。画还是那幅画，静静地被挂在墙壁上。他眼神澄明，回答麦格福默端的问题，

“它会变，也不会变。”

“为什么？”

“它是时间永恒的一部分。它诞生的意义，只是为了纪念裂隙地第一次掌握空间薄膜技术那一刻。意义的不变，或者说，使命的不变，注定了它的不变。但，任何事物都在不停地变化，这是时间永恒的意义。不论过去，不论现在，不论未来。时间永恒的意义都只是‘变化’。所以，它会变。”

麦格福默端忽然对迪卡男爵充满敬意，

“你已洞悉了基本法则。”

迪卡男爵又迷茫地问，

“什么是基本法则？”

麦格福默端稍稍凝滞，

“你已洞悉基本法则，却不知道基本法则为何物？”

“抱歉。我似乎有一些特别的天赋。”

“我们好好聊聊吧。我会为你解答，天使是何物。”

迪卡男爵眼中放光，

“我就知道，裂隙地肯定有沉默的大智慧者。”

极冻层间物交互段之行后，迪卡男爵就一直在等待着。但真正的大智慧者，本身就不被维持政府所控制。他们愿不愿意现身，全在他们自己，是不被左右的。

所以，迪卡男爵只能等待。

现在，他等到了。这位名叫麦格福默端的绅士，在这个夜里，与他相见。

这是智慧碰撞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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