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想得太美

数十名婢女仆役端着食盘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间，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吹树梢时的簌簌声。得胜居老板锐利的目光盯着所有人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稍微放松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能包下得胜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贵的后院，能让得胜居老板甘为小厮服侍，可以想见今日后院宴饮的宾主双方身份何等样尊贵。

因为今日宴饮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渔，她宴请的客人确实是位贵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客人离开长安城后，在余下的一生当中便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长安。

今日虽是隆庆皇子入长安，但也是燕国另一位皇子离开长安的日子。

燕王之子崇明太子，未来燕国的燕王，确实称得上尊敬，然而在唐国都城长安城中，本就是质子的崇明太子，又怎么敢摆出贵客的架子，无外乎是丧家之犬。

毕竟太子也算是皇子不是？

所谓送别，那只是借口，更多的还有一部分威慑在里面。

虽然有那十年的情谊在内，可是事涉家国，背后却有交易存在，一旦把表面的温情撕扯脱掉，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毕竟，两人的立场天然敌对。

今日公主承包了得胜居后庭院，在此给崇明太子践行。

恰逢书院弟子团聚，于此便发出邀请，为崇明太子介绍书院俊杰。书院弟子身份虽然尊贵，但除了小部分他国学子外，大部分毕业后，也是在朝廷做官。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得罪公主殿下，这位唐王最宠的女儿。

书院的青年才俊，可以对公主保持尊敬，是因公主嫁入金帐王庭，为唐国边疆的安危，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可崇明不过是燕国质子，被镇北大将军逮到的唐国，与其说是质子，不如说是俘虏，所以书院的青年才俊，在看向崇明时，鄙夷的目光让那位太子殿下脸色很难看。

哪曾想，他们刚到公主宴席，隆庆皇子便不请自来。

世间有一种人天然便具有某种魅力，即便他是万千民夫中一个浑身污泥的倔犟少年，即便他是黑压压叩山虔诚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无论他如何低调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无论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压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画面中，那么当你望去时，绝对会第一眼看到他，然后再也无法挪移开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这样的人。他年龄约摸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西陵神殿裁决司死气沉沉的道服，腰间佩着柄式样普通的剑，脚步平缓而稳定，就这样沉默寻常跟着曾静大学士和莫离神官走入庭院，瞬间夺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传说中那般不可挑剔，映着树梢处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飞丝丝缠绵的柳絮，隆庆皇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有若神。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负面情绪，一味平静，但就像节奏清晰至死板的脚步声那般，让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隆庆皇子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永远是世人的焦点，身后还跟天谕院的莫离神官。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间诸国，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当他们入了大唐国境进到长安城中，官方看似热恃有礼，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起这些装神弄鬼的神棍。

一旦怒意起，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修辞手法反驳质疑嘲弄的话语，像棒子一般硬的拳头直接就抡了过去，打得你亲妈都不认得你。

可毕竟人家是为了二层楼来的，自然不会和前院的一帮废柴较劲。

而且以隆庆的骄傲，如果不是来当夫子的弟子，根本就不会来长安做质子，就算隆庆愿意西陵也不会同意的，隆庆毕竟还是西陵的光明之子，裁决司的二把手。

只有宁缺知道，这次二层楼，就算是选谢承运，都不会选隆庆。

所以他的目中无人，都不知道是摆给谁看的。

至于被无视，好在宁缺已经习惯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无视了！

书院的谢承运，主动与隆庆皇子辩难，在书院无敌的谢承运，屡战屡败。

“承让。”

隆庆皇子以夫子的话，终结了这次辩难。

被一个燕国皇子，一个来自西陵裁决可的敌人震慑住了全场，李渔精致的双眉缓缓蹙了起来，想起天枢处里那些老头子，想起这几年间周边各国诵现出来的年轻强者，不禁生出淡淡无力之感。

数百年来，大唐国力强盛，军威更是无双，可只要书院后山中人不出手，便极难在个人层面上找出能与外敌相抗衡的人选，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而且，这次替书院和唐国出头的，还不是唐国人，是一个南晋人。

南晋这个国家谁不知道，那就是西陵的附属国。

既然辩论比不过，那这些将军们也只能另辟蹊径——比喝酒。

固山郡九江双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马的传说，但结果，没人能从这位皇子身上走过六碗。

庭院间的大唐诸人觉得脸上好生无光，赌酒邀斗这种事情本就俗到了极点，结果最后还偏生让这位仿佛彩画中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给喝翻了，这就不止俗到了极点，也丢脸到了极点。

但正是这样的比法，却诞生了一位真正的酒“鬼”——桑桑。

隆庆皇子没有动用修为解酒……十余罐烈酒终于让若神子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脸颊产生了些松动，眼眸里有些迷离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里的桑桑只是脸蛋儿变得红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变得比平时明亮无数倍，除此之外，平静如常，根本没有一丝醉意。

百战百胜的隆庆皇子，居然输给了一个小黑丫头，这要说出去，恐怕都要被笑掉大牙！

为了让这段人生败笔永远消失，隆庆皇子终究是不讲理了一回，强抢宁缺的侍女。

虽然当时当下的世间，奴仆婢侍等同干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处置。

昊天之下，大唐稍微好一点，唐律严禁蓄意伤奴，但不禁买卖，转赠美貌姬妾聪慧婢侍，在长安城内并不少见，而那些发生在风流名士间的转赠，甚至往往还带着一些传奇美好的色彩。

所以在场的人除了对强抢侍女那种骄傲的语气有所不满之外，其余倒没觉得有什么.

高高在上的西陵大人物，因为琴棋书画饮宴射乐相类之事，看中了长安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放在上流社会里这便是风雅，宁缺若肯把小侍女转赠给隆庆皇子，皇子自然会有极丰厚的回赠，日后说不定在传闻中又是一椿逸事。

所以没有人觉得震惊，没有人奇怪，更没有人愤怒，反而有些人比如钟大俊，向宁缺投去了隐隐羡慕的目光，暗想他如果能通过赠出小侍女入了隆庆皇子法眼，日后不知要从中换来多大的利益方便。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桑桑不仅是他的侍女，更是他的亲人、他的命。

包厢内，虽然相隔较远，但九歌还是能将庭院内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无距境界的好处。

不过从书本上看，转为现实的话，九歌也是不敢恭维。

这隆庆，怎么敢的啊！

身为昊天的教徒，来抢昊天，真不知道你这光明之子的水分是有多重。

“你长得很美。”

宁缺突然夸赞隆庆皇子，令公主和书院诸生十分诧异，难道宁缺选择妥协?

“我知道。”

隆庆皇子很欣然的接受夸赞，他本就是光明之子，是昊天的宠儿。

“所以你就别想太美。”

场间众人即便想到过宁缺会拒绝送出自己的小侍女，也以为他也会采用某种很婉约的拒绝方式，简称婉拒，比如说自己用惯了这小侍女，这小侍女出身粗鄙，不登大雅之堂如何云云云，却没有想到他会拒绝的如此简单直接粗暴狠厉！

“你知不知道，你会错过很多东西。”

隆庆皇子脸一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无名小卒扫面子，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无名怒火。

“我这一生错过了很多东西。”

“而那些错过的，都是生活中的遗憾，那些遗憾，都是我生命中的美好。”宁缺这个人所求不多，他来书院只为修炼，因为他想更好的活着。

这是一个修行者的世界，没有修为终究只会沦为草芥。

所以他需要提升修为，尽快成为真正的强者。

隆庆是强，但还不是要来唐国，来书院。

而且，真不知道这位隆庆皇子的骄傲是从哪儿来的。

要不是从九歌那里知道隆庆这次不会被选上，宁缺才懒得跟他扯嘴皮子呢！

看着宁缺无所谓的样子，隆庆更是感觉自己被无视了。

自从隆庆成为裁决司的二把手以来，他从未遇见过像宁缺这般不识抬举的人。

二人这番对话的时候，得胜居宅院够内一片安静，即便是掩雨廊外的的那些鸟儿都紧张的不敢发声。随着谈话的进行，人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古怪，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宁缺这个普通的书院学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能侃对谈，话锋非但毫不落下风，反而是冷嘲热讽讽强硬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静，但谁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里将要燃烧的情绪，和言语间透露出的强悍意味，只听到他寒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拒绝。”

“……”

整个院落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怔住了，没料到宁缺竟敢拒绝隆庆。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在挑衅光明圣教的权威，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你确定？”

宁缺继续说道：“我的小侍女当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抢走我身上一文钱。”

隆庆皇子似乎也有些吃惊，但他并未勃然作色，只是平静道：“那你觉得，如果没有力量的话，哪怕身上只有最后的一文钱，有时候也很难保......”

最后一个“住”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声闷哼打破了此间的宁静。

众人只看到，隆庆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双眼一闭，然后缓缓倒地。

离隆庆最近的莫离看到，急忙扶住了隆庆皇子的双臂，好让他不会倒下。

等到莫离仔细一看，只发现，隆庆的头上，赫然有一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