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侠客行

武周，大足元年

一辆马车在千牛卫的保护下，缓缓行驶在前往神都洛阳的官道上。

能让皇帝亲属的千牛卫护送，马车中的人身份定是非比寻常。

马车内，一名面容慈祥的老者正在闭目沉思，马车的颠簸丝毫没有扰乱他的思路。

此人正是武周赫赫有名的一代名相——狄仁杰。

但相比于宰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他还有一个更富有传奇色彩的身份——神探。

传言他在担任大理寺寺丞期间，一年内处理大量积压案件，涉案人数多达一万七千。

不久前，因受酷吏来俊臣陷害，被武则天贬去彭泽县的他，因一封圣旨而被起复，踏上了此次返回神都的路程。

近十年来，武周和突厥征战不休，双方死伤惨重，皆有议和之心。

因此，突厥内部的主和派吉利可汗及其弟始毕可汗，决意派遣使团前往武周商议和谈之事。

孰料使团在半路遭歹人劫杀，除了护卫队长李元芳不知所踪外，全军覆没。

不仅如此，歹人在劫杀使团之后，还以假乱真，扮作使团来到了武周，杀害了被派往突厥和亲的翌阳郡主李青霞。

堂堂天朝上国，竟被一伙歹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武则天的颜面顿时扫地。

为彻查此案，找出幕后真凶，武则天这才决定起复被贬谪的狄仁杰。

此刻，狄仁杰便是在思索使团截杀案的线索。

正闭目沉思的他，忽然听到一阵洒脱豪迈的歌声——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好诗句！好气魄！

狄仁杰下意识赞叹到。

诗句朗朗上口，遣词恢弘大气，用典精到准确，将一诺千金、豪气冲天的侠客形象描述得淋漓尽致！

然而狄仁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赞不绝口的这首诗的作者，还要在一年以后才会出生。

而吟诵这首诗的人，自然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此人名叫沈忧之，本是一千多年以后的一名大学生，机缘巧合之下转生到了这个世界。

此刻他仗剑纵马，口中念着这首《侠客行》，竟是拦在钦差卫队之前！

“呔！你是何人？竟敢拦截钦差卫队！”

卫队长拔出腰间长刀，对着沈忧之怒喝道。

这条路乃是官道，虽然平民百姓也可以走，但若是遇到公差就必须自觉让路，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眼前这人不仅不让路，还纵马拦驾，当真是目无王法！

“既是钦差卫队，马车内可是钦差？”

沈忧之无视卫队长的怒火，平静地问道。

就在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探出脑袋，问道：“怎么回事？马车怎么停了？”

一旁的卫士见状立刻解释道：“狄大人，有人阻拦卫队前进！”

随后，他又赶忙说道：“大人且稍后，末将这就将他绳之以法！”

“哎！不可造次。”

见卫士要动刀兵，狄仁杰立马制止道。

他知道，若不是无路可走，平民百姓绝不敢阻拦钦差车驾。

就算是劫道的土匪，也不会傻到在官道犯案。

似这般行径，多半是为了伸冤。

狄仁杰转头看向那位拦驾之人，见其不过二十来岁，一袭黑衣，面容清秀，腰间仗剑，坐下一匹银鞍白马，正应了诗文中那句“银鞍照白马”。

好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游侠儿！

狄仁杰心中赞道。

想来方才吟诗的，便是此人了。

想到这儿，狄仁杰对来人多了几分欣赏。

能写出如此诗文的，定是胸有沟壑且仗义任侠之辈。

“少年郎，为何阻拦钦差卫队？”狄仁杰好奇地问道。

沈忧之看向这位传说中的神探，大名鼎鼎的狄仁杰，心里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你是钦差？”

沈忧之收了收心神，明知故问道。

“呵呵呵。”狄仁杰闻言笑了笑，答道：“不错，老朽就是钦差。

你若有什么冤屈，尽可以讲来。”

他仍以为眼前之人是受了冤屈，所以才会拦驾。

“既是钦差，我这里有一份状纸，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沈忧之毫不客气地挑衅道。

虽然他知道，以狄仁杰的品格，他一定会接下这份状纸。

但眼下他扮演的是一名游侠儿，并不认识狄仁杰，自然要表现得骄狂些。

狄仁杰听见来人问他“敢不敢接”，心中便猜到了大半——

这状纸状告之人定然非富即贵，寻常官员皆避之不及！

但是，狄仁杰又岂是寻常之人？

“不如你先将状纸交给我看看，待我看过之后再给你答复，如何？”狄仁杰答道。

他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准备先看看状纸再做定夺。

“好！”

沈忧之干脆利落地答道。

随后他便从怀中取出状纸，抛给了狄仁杰的卫士。

卫士接过状纸，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将状纸展开，细细阅读。

不曾想，他越看越震惊、越看越愤怒，原本慈祥的面容骤然变得威严肃穆。

虽然早已猜到这状纸状告之人非富即贵，但真个看到内容，狄仁杰仍旧感到心惊——

颖王元齐勾结扬州官吏，克扣漕工饷银，致使漕工发动暴乱，险些引发民变。

不仅如此，状纸上面还清楚地记载了元齐豢养江湖杀手，截杀、屠戮妄图上诉的百姓之事。

狄仁杰平生最恨贪官污吏，最见不得为官者欺压良善百姓。

这状纸彻底勾起他心中的怒火。

若是这些官员此刻站在他面前，他定要将这群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明正典刑！

更重要的是，这其中记载了颖王元齐豢养江湖杀手屠杀百姓之事。

一位亲王，私下豢养数千亡命杀手，这是谋逆之罪，足以灭九族！

若是平时，狄仁杰定要让此事直达天听。

可现在，他却不能这么做。

因为相比武周朝内部的事，涉及武周和突厥两国邦交的使团案更加迫在眉睫。

这是关乎两国数十万军民生死的大案，不容拖延。

因此，即便心中有滔天怒火，狄仁杰也只能强压下去，抬头对沈忧之说道：“你这状子，老朽接下了！”

“当真？！”沈忧之立即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狄仁杰答道。

“好！”沈忧之闻言，称赞道：“你是个好官！我跑了十几个州县，你是唯一一个敢接这份状纸的！”

“呵呵呵。”狄仁杰又笑了笑，道：“不过眼下我有要事在身，抽不出空。

须得等我办完手头的事之后，才能受理你的这个案子。”

沈忧之听后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

狄仁杰也知道这话有推诿之嫌，便道：“你若是不信，不如就暂且跟在我身边，如何？”

沈忧之思索许久，终于答道：“那好！我就等你先办完事！”

“好！老朽正要去前方绛帐县，既然如此，咱们同行吧！”

狄仁杰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沈忧之也自觉让开道路，放钦差卫队前行，他自己则默默跟在队伍后面。

第一步的计划，终于达成了！

沈忧之心中默默想到。

......

“少年郎，老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轿内的狄仁杰忽然问道。

“在下沈忧之。”

沈忧之一边驾马，一边答道。

“忧之啊，听你的口音，你是扬州人吧？”狄仁杰又道。

“不错。”

沈忧之撒了个谎。

他其实并非扬州人，口音也是故意模仿的。

“如此说来，这状纸中记载的事，乃是你亲眼所见？”狄仁杰继续追问。

“确实如此。”沈忧之点头道。

这倒不是谎话，他确实去过扬州，也确实遇见过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漕工们。

“我记得，刚才你说过。”狄仁杰道：“你说你跑了十几个州县，都没能将这状纸送出去？”

“没错。”沈忧之答道：“扬州附近的州县我全都去过，没有任何一个衙门敢接这份状纸。”

随即，他又补充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一路上，已经杀掉了数十名元齐手下的杀手，这才摆脱掉他们的跟踪和追杀。”

“原来如此。”狄仁杰感慨道：“此事牵涉甚大，也难怪那些地方官吏不敢轻易插手。”

元齐毕竟是皇帝亲封的颖王，一般地方官吏谁敢惹他？

“还未请教大人您......”沈忧之故作不知，问道。

狄仁杰呵呵一笑：“老朽姓狄，名仁杰。”

沈忧之闻言顿时“惊讶”道：“您就是狄公？！”

“不错。”狄仁杰笑着说道。

“难怪您老敢接下这份状纸！”沈忧之有些“激动”地说道：“人言狄公为官清正、刚正不阿。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也！”

“呵呵，这不过是世人抬爱罢了。”狄仁杰自谦道：“为官者，只要上体天心、下爱黎民，就算不愧对身上的锦袍！”

话虽如此，但世上为官者多如过江之鲟，能得百姓爱戴甚至为其立下生祠的，又有几人呢？

“狄公所言甚是。”沈忧之当即道：“今日既然有缘相遇，狄公但有差遣，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狄仁杰闻言笑道：“那你可算是赶上时候了。

眼下正有一件大事需要人手，你若愿意相助，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狄公尽管吩咐！”沈忧之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急。”狄仁杰高深莫测地说道：“等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沈忧之应声称是。

看来狄仁杰对我还是不信任。

沈忧之心中想到。

这也不奇怪，一个半路杀出的游侠儿，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

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使团案刚刚发生，一切的谜团都尚未解开，狄仁杰怎么可能对一个刚刚相识的江湖游侠毫无防备呢？

他将自己留在身边，除了那份状纸，多半也存着考察自己的意思。

如果自己真的图谋不轨的话，一个在他监视之下的敌人，也远比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要容易对付得多。

不过么，时间会证明一切。

在沈忧之的计划走到最后一步之前，他和狄仁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至少现在，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狄仁杰破获使团迷案。

因为只有这样，狄仁杰才能抽身去处理扬州案，去帮他对付颖王元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