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锚定剂

苏格和那比丘尼的谈话最多十分钟,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也许是久违的阳光和熏风里的檀烟荷香能安神,他靠着栏杆休息了三个小时。

杨关带来的信息给他拨开了一层迷雾,目前仍扑朔迷离的局势中,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变量就是练成意识锚。

离开僧院时,苏格精神好了很多,开始仔细观察环境。

持明宝刹和二十一世纪的佛寺相比,无论规模和形制都有了很大的差别,整体布局有伽蓝七堂的影子,建筑却密集得多,檐牙交啄的楼宇让苏格想起高中课文里的杜牧描述的阿房宫。

他观察壁画、藻井和斗拱,发现那些漆画的图案完全包容了印度教、苯教、藏传和汉传佛教的符号和意象,显然这个时代的宗教经历过多次文化融合。

佛陀的虚影在莲界上说法,许多穿黄浊僧袍的和尚低眉垂目在莲座下听经,神态安详,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烦恼。

这些画面如此神圣、慈悲,以至于让苏格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自己对神佛的揣测是不是太狭隘了?

但很快,他离开五色山门,穿过了划分俗世的熊熊烈焰。

观光电梯下落,阳光迅速消失,他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地下通道里回荡的往生咒。

和杨关在鹿野苑外分别,苏格回到露盈庭1521室的逼仄空间。

他躺到床上,用衣领埋住鼻子,仍沉浸阳光直晒的味道里。

休息片刻后,他用意识锚训练器再次模拟莲池边的场景,这次的脑波精确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绩。

……

7月12日,晚上8点,颍川市下起小雨。

雨水经过交错的空轨遮挡,抵达泉津道,就只是沿着建筑和霓虹招牌的边缘滴沥下来。

半空中飘过夜游神的投影,居民熙熙攘攘地在街道中穿行。

泉津站12号口的台阶上,沈珂背靠栏杆,远远投来一望,走向真空交通轨道站旁的街角。

苏格跟了上去,经过几条窄巷,四周楼房林立,生物改造、义体收购、虚拟性服务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

苏格的经过仿佛触发了广告的投送机制,视界里立马被拥挤的全息影像挤爆了,白花花的肉体简直要溢出屏幕。

就算闭上右眼,耳边也充斥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他连忙摘下视界。

世界立刻清净了,空荡的街道映着霓虹,无人机悄无声息地在大厦的缝隙间穿梭,墙上凌乱的涂鸦闪着黯淡荧光。

前边绿皮铁箱堆积的破旧老楼底部的卷闸门开着,沈珂在一面铁皮柜边,对他说:“视界就放这儿吧。”

苏格看见她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

“你故意的?”

“什么?”

“不提醒我。”

“是这东西太过时了。”她看着苏格的视界,耸了下肩,“不过广告其实无所谓,主要是你戴着它等于随时被监控。”

显然,比起交易军用外骨骼,她这次还要更加谨慎。

“我带在身上就好。”苏格说。

“放这吧。”她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苏格迟疑了一下,视界代表着最后的安全,但被监视。

沈珂这边是自由、机遇和风险。

他轻轻握拳,感受每个指关节传来的力量感,现在他多少有了点自保能力。在上次的交易中,沈珂也是個靠谱的中介人。

他做出了抉择,把视界存进那面看起来提供不了多少安全保障的铁皮柜,问道:“能买到不被监控的装备吗?”

“除非你能自己做一个,要不然就只是被谁监控的区别。”

沈珂低头点烟,瞥见苏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玩味地笑了。

“喂,你不会真在想做一个吧?”

“为什么不行?”

苏格取出很有历史感的二维码存取单,揣进猎装夹克的衣兜。

“你可以试试。”

沈珂耸了下肩。

“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下,现代的灵境技术跟伱想象的不太一样,你理解不了它们的底层架构的,就像人脑没法计算哪怕一杯空气里的复杂系统变化,最简单的灵境设备也不是你能手搓的。”

沈珂的话对苏格来说很残酷,在这个时代醒来以后,他人生学到的所有知识和专业能力都没用了。

现在他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付出肉体和思想,融入正常的社会,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在黑暗中求取渺茫的希望。

“这次去哪?”他问。

“跟我来。”

沈珂走进卷闸门内的甬道。

苏格跟了过去,通风管道像裸露的血管般攀附在天花板上,她的脚步声回荡在封闭空间里。

苏格忽然发现,就算自己没有主动操控,蛊雕的行走音量也保持在30分贝以下。

……

颍川市的地下空间十分庞大,四通八达的甬道和电梯连接了地下公寓、商区、废弃的停车场和地铁,像是大型蚁巢,到处都能听到通风系统的呜咽声。

在电梯和甬道之间周转了接近二十分钟,二人进入地下广场,黑暗里匍匐着废弃车辆的空壳,像被掏去了内脏。

广场角落的铁门外,沈珂通过了面容识别,进入一道几乎完全漆黑的走廊。

到了在走廊中段,她让苏格在一间工作室等待。

苏格连接了蛊雕,通过蛊雕的红外成像和声成像系统,他看清了工作室里的环境。

房顶安装了许多机械臂,一个大型工作台摆在中央,底下有很厚的光学防震垫,工作台上凌乱摆放着天文仪器、超流体摆件、铜钱和羊角圣杯。

工作台后有个怪人,全身都包裹得很严实,只露出眼耳口鼻,在几乎无光的环境里翻着一本纸质书。

沈珂喊了一声“成阳公”,进入工作室,门关上了。

出来时,她拿上了一支西林瓶,铝箔轧住瓶口的橡胶,透过褐色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冻干粉针剂。

她沿着墙走向另一边。

“先跟我来深潜室。”

二人穿过走廊,进入尽头的房间,沈珂终于打开了灯。

所谓的“深潜室”,是一个带有封闭式体感舱的房间,沈珂走到桌边,轻车熟路地拿出一瓶葡萄糖溶液用注射剂打进西林瓶,把粉针剂稀释成深褐色。

“这是什么?”

苏格看着沈珂晃动药瓶,缓缓把药液吸满注射器。

“这药能深度刺激你的前额叶和海马体,让你进入超忆状态,对于不同体质的人,药效发作时间大概在八到三十秒之间。”

“超忆状态?”

“听说过超忆症吗?这种状态下,你能记清楚任何细节,包括情绪状态,就算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也是这样。”

苏格问:“那这药属于违禁品?”

杨关说意识锚被视作筛选意识调控能力的重要标准,这药无疑会破坏这种评价体系。

“本来不是违禁品,只是用来治精神病的。”沈珂扔掉空药瓶,“但它的副作用被发现后,它就成了‘锚定剂’。这药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被列入一级违禁品,停止生产,现在都绝版了。”

“这一支多少钱?”

苏格发现只要自己稍微露出一丝需求意图,沈珂就会直接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架势来促成这单交易。

“九千。”

她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怎么样?用它的话,只要操作得当,半分钟不到,你就可以完成一次永久稳固的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