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毒与药

万丈高空,狂风呼啸。

大地之上传来隐约的震荡和轰鸣,死亡和毁灭,如此遥远。可高天之上你死我活的厮杀和争斗,却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向上眺望,天穹晦暗,仿佛神明君临,可神明却在彼此斗争。

向下俯瞰,尘世皑皑,一切都渺小如蝼蚁,可蝼蚁却自无休厮杀之中咆哮或哀鸣。

天上地下,动乱的世界,一切都被斗争所充斥。

宛如棋盘。

可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无形之手在操纵这一切?

更高的天穹之上,又有何人?

难道说,这也是所谓的天命?

季觉抬起头来,看向兼元面前破碎的界膜,乃至那一具嘶吼的庞大引擎,却不由得心乱如麻。

兼元忽然回头,碧绿的眼眸中焰光升腾,审视:

“你似乎很紧张?”

“是啊。”

季觉眼眸低垂,无声的按着轮椅的握柄,“此情此景,如何不紧张?”

兼元瞥了一眼他的轮椅,仿佛看得见轮椅之中所隐藏的利刃,提醒他:“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所以才紧张。”

季觉微微一笑,并不掩饰,视线看向他的身后:“这是什么?”

“曾经辉煌的遗留,仅此而已。”

兼元伸手,抚摸着炽热运转的引擎,感慨道:“卢长生以此为酬,请我助阵——最后一代矩子之遗留,据说就在这里。

后人追寻了那么多年,却又徒劳无功。”

季觉嘲弄一笑:“这种东西,你做不出来?”

“就算能做得出来,又能如何?”

兼元摇头,“它所可贵的,不是这一具形骸,而是它自身的使命,它背后,曾经一度联通整个世界的天轨……”

有那么一瞬间,季觉想要扑向引擎,跨越近在咫尺的距离,唤醒囚笼之中挣扎的残灵。

可他却动弹不得。

理智克制着身体,强迫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当他视线的余光扫视周围的时候,却发现,总裁消失无踪,心中愈发沉重——狗是真的狗,狗领导还特么是狗,而且还是个领导。

世界上最讨嫌的俩玩意儿,它都占全了,自己怎么还瞎了心指望它呢?

兼元就在眼前,引擎就在眼前,机会只有一次。

他必须等。

可自短暂的寂静里,他却听见兼元嘲弄的声音:“你难道不正是为此而来?”

死寂。

他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昔日墨者不过是一个总括的称呼而已。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反而来自永恒帝国之内,譬如最后一代矩子,在他舍身拦在皇帝面前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皇帝之手会对皇帝拔剑相向?”

兼元回眸,望向季觉,他紧握着扶手的双手,戏谑嘲弄:“你既然身怀非攻,背负圣贤的传承,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季觉未曾沉默,只是不以为意的摇头:

“倘若我真的一无所知呢?”

兼元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

这究竟是季觉在故弄玄虚?亦或者戏谑调侃?

他都不在乎。

“不论是否知晓都无所谓。”

他发自内心的没有将所谓的矩子遗产放在眼里,“往者已去不可追,更不可倚。真想要开创时代,又怎么可能寄望于曾经的余辉?”

兼元抬起了手,向着天穹:“今日,就让你看看吧——以我兼元之造,又能重现几分昔日的天轨之辉煌?”

那一瞬间,无穷幽暗之光奔流,自工坊之中喷薄而出,冲上天空,洒向大地,仿佛通天彻地的巨柱,贯穿了天和地的轴心。

恰似举世正中。

所谓,天元之位!

界膜彻底崩溃,坍塌,消融如雪,而自其中,引擎高亢运转的轰鸣如雷,响彻天地。

雷鸣之中,季觉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可紧接着,眼前阵阵昏黑。

动弹不得!

脖颈、心脏、双臂、双腿、右眼、肺腑……

曾经兼元施加的所有惩罚,那些阴冷漆黑的符文此刻骤然运转,仿佛活物一般,自行变化,当彼此接续在一处时,就瞬间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化为了一把锁,贯穿血肉和灵魂,将他彻底锁闭,桎梏其中!

再然后,他便看到了,兼元抬起了双手。

自那那一具千疮百孔的残破躯壳之中,纷繁茂盛宛如巨树根系一般的矩阵延伸而出,自空气之中变换,化为了繁复的灵质构造。

骤然之间,贯入了引擎之中,把控一切。

恰如钥匙插入锁孔。

严丝合缝。

咔!

那一瞬间,清脆的声音响彻天地。

引擎的噪音和杂响消失不见,曾经的一切反抗被尽数压制,抹除,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以计数的钢铁震颤重迭在一起,所显现的宏伟颂歌!

泉城剧震。

再紧接着,天穹崩裂。

一道紫黑色的裂隙,无声开启,横贯整个泉城之上,再然后,又是一道,彼此交错,仿佛血染的十字。

世界的伤口。

伤痕之后,是无穷阴暗和诡异流光所汇聚的庞然大物,仅仅只是显现出微不足道的一分边角,便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吞没。

那一瞬间,季觉终于看到了。

所谓,【漩涡】!

焚烧亦或者冻结、坍塌亦或者破裂,倾覆亦或者湮灭……只是看着,便有无以计数的幻想亦或者曾经的历史从眼前浮现。

触手所及,只有无穷幽邃渊暗。

就像是,坠向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当那引擎所喷薄出的流光向着四方飞射而出的时候,便落入了泉城之内,将埋设在各处的庞然大物接续其中。

令一座座巨大的炼金造物过载运行,焚烧至灼红,将无以计数的流光散播向四面八方,突破了天元的封锁之后,顺应着看不见的轨道,飞向了早就架设在整个海州各处的设施……

刹那之间,遍及所有!

那是……兼元所再造的天轨!

不知究竟为此筹备了多少年月和时光,化邪教团工于心计的流转游走在城邦之间,在城市里,在荒野中,在废墟里,埋下了一座座沉寂的炼金造物,架设秘仪。

等待约定之日的到来。

此刻,只是弹指,一根根无形的流光之轨如网,将整个海州彻底笼罩在内,还不够,甚至向着无尽海还有各方延伸……

泉城幽暗之下,诸多活祭和尸骸供物之间,赤裸着上身的老僧缓缓抬起了眼睛,嘴唇之上的经文缝线根根断裂,张口,吟诵着早已经被孽化污染的经文,眼眸之中迸射雷光。

听不见他的话语和声音,只有海量灵质奔流。

而当延续了七日的诵经结束的那一瞬间,无以计数的话语仿佛自此刻重迭在了一处,升上天空。

投入到交错的创口之后。

于是,自无穷邪念邪见邪闻邪想交织而成的赞颂里,漩涡震荡,迸发轰鸣。

恰如钟声被敲响。

阴暗狰狞,顺着兼元所造之轨道,响彻整个海州,扩散。

发起呼唤……

于是,举世一滞,万般寂静。

钟声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在城市间,在荒野中,在废墟或者是田亩,曾经的战场和埋骨之地,泥土里、尸骸间、坟墓中、地下教会的所谓圣堂里,甚至人身之中,丝丝缕缕的漆黑如雾气一般升起。

天元桎梏之苦、白鹿暴虐之怨、升变不得之渴、机关算尽之贪、纷争所造之痛、灾害荼毒之死、沉迷虚幻之妄……

漫长时光以来,那些沉寂在土地和灵魂中的恶孽,仿佛潮水一般的涌动着,响应呼唤。

再然后……

——四海之孽,向此而来!

那一瞬间,天穹之上,在烈光绞杀之下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幽暗虹光里,传来了一声叹息和轻笑。

“陶公,这一局,是我赢了。”

伴随着卢长生的话语,大地动荡,无穷之暗喷涌!

沉孽如海、众恶如潮。

当穷尽数百年来整个海州所存之孽,汇聚于一处的时,就化为了将整个泉城都笼罩在其中的漆黑天瀑!

笼罩所有,寸寸降下!

浩荡烈光未曾有任何的迟滞,转瞬间抵挡在漆黑天瀑的正前方,死死的撑起整个海州的恶孽,就像是曾经撑起整个泉城时那样!

毫不犹豫。

此刻,泉城之内,所有的人抬头仰望天穹时,便不由得颤栗。

倘若天瀑降下,连同泉城一起爆发……海州偌大,又有多少地方能够幸存?

.

世界好像在下一瞬间就将毁灭。

末日降临了。

天穹崩溃,大地动荡,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正如同数十年前,这一座城市里所迎来的一切那样……

那些埋藏在九地之下的哀鸣,那些被废墟所掩埋的哭号,还有无人收敛的尸骨,徘徊不去的残灵,此刻好像再度活过来了一样。

在未曾有过的孽化侵蚀之下,往日的残影重现在了眼前,又迅速消散,恰似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就在季觉的面前。

破碎的面孔之上,鲜血缓缓流下,落入看不见的泥土之中。升腾的烈焰里,一个个哀嚎的身影消失不见。

仿佛有哭声响起了,在践踏之中,无人在意。

跌坐在地上的孩子徒劳的挣扎,茫然四顾,呼喊,所看到的只有一片废墟。直到有踉跄又纤细的身影扑过来,跌倒又爬起,手足并用的向前,将她抱紧了。

那么用力。

低下头,柔声安慰,她微笑着,仿佛说了什么,可是却听不清晰。

只有眼泪,从那一张苍白的面孔中缓缓落下。

划过笑容。

折射出最后的残光。

季觉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可幻影又迅速消散了。

他们早就死了。

死在了很多年前。

被人所遗忘,被人所忽略,被人所掩埋……

自死寂里,他失神的环顾着四周,沙哑的问:“……海州会怎么样?”

兼元思索片刻,“污染尽半吧。”

“崖城呢?”

“运气好的话,会躲过,毕竟距离那么远。”

兼元满不在意的回答,“可就算如此,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季觉抬眸怒视,想要说话,却看到他的笑容。

如此嘲弄。

“你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样在乎吗?还是说,你又真的挽留住了什么东西?”

幽邃的宗匠傲慢的抬起眼眸,俯瞰:“非攻之造,实乃天授,万物为十指所成,无所不能,无所不有。

可缺点在于你,因为你把手伸向虚无的地方,所以才抓不住任何东西——你所见的,你所选的,便只有一片荒芜。”

他说,“这就是你的本质。”

“时至如今,宗匠还指望用那一套滞腐之说动摇我么?”

季觉冷声反问:“言语何其无力,不如故技重施一番,也好看我是否会向你低头?!”

兼元的眉毛,缓缓挑起。

疑惑,恍然,乃至,抹不开的嘲弄。

再忍不住咧嘴,大笑。

前合后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兼元几乎笑出眼泪,断续的说道:“或许是你有所误解了,可之前你所经受的烛照之式并不是指向滞腐的秘仪啊。”

他停顿了一下,笑意越发狰狞:

“恰恰相反,那是余烬之道传承了数千年的精髓才对!

即便是我这个主持者,也难以知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因为它所映照出来的,是你所想要看到的未来,你所想要创造出的世界。

它所指引的,是你心中想要走的路……

可你所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嘲弄质问:

“——是毁灭还是死亡?!”

季觉毫无动摇,冷漠怒视,“在这之前以滞腐之说灌输的,难道不是你么?”

“区区三日之功,如何同你诞生至今所坚持的人生相比?如何比叶限对你日积月累耳提面命的教导?”

兼元踏前一步,俯瞰着他,一字一顿的发问:“这其中有几分是我的引导?有几分,是你心中的真实所想所求?又有几分,是你的本质所流出?

你所看到的,难道不正是剥去粉饰和伪装的自己么?!”

就这样,在季觉的沉默和呆滞里,他欣赏着那一张漠然神情所隐藏的动摇和怒火,笑意更甚,如同看着炉中渐渐淬炼完成的利刃一般。

“我早说过,工匠从不会弄错素材。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怪物——”

兼元弯下腰来,和季觉对视,碧绿的眼眸之中光焰涌动,戳破一切伪装:“我从未曾见过如此扭曲的灵魂,从未曾见过如此矛盾的构造。

你的心里是空的,你对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嗤之以鼻,以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为支柱,如同囚徒一般,画地为牢。

我看得见。

你就像传说中的西西弗斯那样,日复一日的循环,疲于奔命的向前,却不知去往何方,又不敢停下。

直到有一天,自己彻底面目全非为止……

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如此痛苦,如此渴望死亡!”

“无怪诸多大孽如此钟爱于你!

同你这样追逐虚无的家伙相比,我这种丧心病狂的家伙又算得了什么?”

兼元伸出手,指向季觉的心脏:“滞腐的傲慢,绝渊的虚无,狂屠的疯狂,漩涡的荒芜、塔的扭曲,狼的饥渴,都在这里……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即便看似多么顽强的挣扎,总有一天,谁的生命你都不会在乎,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终将成为这样的怪物!”

季觉沉默着。

没有回答,宛如冻结。

自这寂静里,他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自哀鸣的间歇起落,如此低沉。血液流淌在血管中,像是潮汐冲刷海岸,回音空旷。

以至于,没有听清兼元的话语。

或许他说得对,这就是自己的本质,这就是自己隐藏在笑容之下的丑陋模样,他就是这样的怪胎。

他不能再去逃避。

可那些都不甚重要了。

他的视线被更重要的东西所吸引了。

就像是穿过了兼元的阻碍一样,他专注的凝视着,那些孽化污染之中显现的飘忽幻影,逝去者们最后的残留。

那些陌生又模糊的面孔。

争斗推搡,亦或者是后退逃亡。

哭喊、咒骂、呼唤亦或者呐喊,却听不见声音。

就像是在泥潭中徒劳的挣扎,徒劳的向外伸出手,一次又一次,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只有彼此相拥时,眼泪坠落。

穿过了他的手掌,落在地上,溅起最后的一缕幻光。

季觉低下头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再次伸出的手掌。

空空荡荡的掌心,依旧一无所有。

如此徒劳。

可他却忽然笑起来了。

嘲弄咧嘴。

嘲笑兼元,也嘲笑自己。

“不。”

他抬起头来,向着眼前的宗匠展示空无一物的手掌,告诉他:

“我在乎。”

死寂,兼元没有说话。

只是俯瞰着他,眼神渐渐冰冷。

就像是看着一颗终究不可雕琢的朽木,炉中的利刃覆锈蒙尘,自得其乐的溶解为扭曲的模样。

终究是……

不可救药!

.

轰!!!

九天之上,天瀑喷薄,漆黑的孽潮漫卷,洒下,渐渐吞没那一片稀薄黯淡的白光。轰鸣声里,天元之律令浮现裂隙,一道,又一道……

千疮百孔。

于是,漆黑的雨水落下,渐渐淹没整个残破的城市废墟。

落入卢长生的手中。

“看啊,陶公,尘世之肮脏,人心之恶孽,譬如海洋。”

幽暗虹光之下,卢长生垂眸凝视着掌心中那一滴滴宛如毒液一般的孽化精粹,好奇的发问:“为何汝等上善之辈,却不愿意去看一眼?”

陶公沉默,依旧无言。

只有卢长生抬起头,沐浴着邪孽之雨,漫天虹光扩张,愈显幽深和诡异。

如是,俯瞰着渐渐被雨水所笼罩的世界,那一道道冲天而起的孽化狂潮,再不克制,仰天大笑。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问题。”

那低沉的笑声自天穹之上扩散,响彻泉城,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既然此世由上善所造,那孽物又因何而成?”

“直到我终于想明白另一个问题——不是人投身于孽,而是孽铸成于人!

只有活不下去、想不明白、走不通路、容不得身的人,才会投身于孽中……

可这些人是孽物所造就的吗?

难道在那之前,他们所领受的,不是汝等上善之恩德么?!”

无人回应。

只有悲鸣如潮,哀嚎如雷鸣,回荡不休。

化邪教团的祭主圣人提高了声音,质问:“灾难最先发生的时候,放弃这里的是联邦;畸变扩散开来的时候,选择封锁的是安全局;而令一切沦落至如此境地的,则是你们习以为常又引以为傲的世界!”

卢长生昂起头来,环顾四方,轻蔑的展开双臂,“泉城、畸变、沉沦……

这些都是你们不要的东西。

可既然你们不要,为何便不能留给你们所不容的人呢?!”

那一瞬间,天地之间偌大,却又突兀死寂。

自天穹之上,更高远之处,宛如雷霆一般的震怒和杀意垂落,如此冰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卢长生大笑着,沙哑又狂暴,最后发问:“倘若上善是此世之理,那么邪孽也应该是世间的一环才对!

为何又不能容我与你们,同台竞技?!”

轰!!!

刹那间,伴随着他的气息升腾,狂暴的压力从天地之间降下,仿佛要冻结一起。

那并非是人为的干预,而是上善之铁律被触动的瞬间,所降下的绝罚。

诸孽升腾,烈光霹雳。

就在漩涡的投影和现世之间,卢长生毫不掩饰的,展露出自身的灵魂,伴随着灵质的浩荡奔流,邪愚之属的天人此刻近乎疯狂的抽取着天地之间无穷恶孽,甚至……

更进一步!

“再无需陶公烦忧……”

“——此世众恶,我一身担之!”

漫天虹光,骤然溃散。

卢长生的身躯分崩离析,异化增长,转瞬间,化为了一团不定型的庞然大物,隐隐勾勒出了诡异的身躯,沐浴着无穷的天瀑,褪去旧型。

亦或者,显现出真正的模样……

仿佛骸骨和血液所铸就的圣像,四首三眸,紫青靛蓝流转不休,和往昔截然不同,唯独那一张面孔之上的嘲弄微笑,一如既往。

如此,立足于现世,向着漩涡伸出手。

隔空握紧。

那一瞬间,泉城之上的庞大漩涡剧烈震荡,浩荡奔流。在漩涡之后,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垂死哀鸣,分崩离析。

于是,漆黑的神髓奔流而出,落下,融入了他的身躯之中,令那身躯愈发诡异。

神圣且狰狞。

此刻,在他的呼应之下,天穹之上那两道原本渐渐开始弥合的现世创口,居然再度向着两侧开启!

在掠取了数个上位之孽的神髓之后,将自身化为上位之孽!

就这样,以自身为锚,孽化泉城,扎根现世!

从现在开始,泉城便是漩涡在现世的延伸,邪愚之属的圣所!

无需同其他上位之孽一般龟缩桎梏与现世之下的漩涡里……

他自身,便是人间的存世之孽!

此刻,举世静寂之中,卢长生昂起头来,俯瞰所有,最后回眸,看向身后那一片黯淡光芒之中渐渐浮现的模糊身影。

“看起来,我赢了。”

卢长生肃然发问:“陶公,要反悔吗?”

倘若想要扫除孽化,挽救泉城的话……

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时至如今,伴随着事态的一次次变化,昔日彼此所约的赌局已经再不能桎梏现状。陶成大可一把将桌子掀掉,打破最后的默契……然后,令这一切斗争,彻底升级!

此时此刻,看似风雨飘摇的泉城,已经几乎吸引了不知道多少视线。

即便是陶成甩手走人,一旦胜负判明的瞬间,就将化为又一场残酷战争的导火索。

自四方幽暗里,上位之孽,在世圣贤、天人亦或者孽物,帝国亦或者荒集……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迫不及待的想要下注。

等待抉择。

此刻,当那个苍老的身影自天穹之上显现时,便感受到了,不知多少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看不出堂堂天人容光焕发的模样。

眼瞳浑浊,白发斑驳。

就像是个随处可见的糟老头子。

可偏偏就在陶成出现的瞬间,卢长生却瞬间警惕,如临大敌。

“未曾想到,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但似乎……也不奇怪。”

陶成轻叹:“论及人心鬼蜮,你胜过我不知多少。以你之气魄和化邪为正的野心,这么多年的筹备和等待……

如今一朝发动,天时、地利与所谓的‘人和’尽在你手。

而我,却退无可退。”

他看向卢长生:“只论今日你统合诸多,搅动风云的模样,便几近邪类之天元,未存之塔成型的话,恐怕也要为你投下一缕阴影吧?”

卢长生摇头,“这不是多亏陶公身体力行的教导么?”

“错了。”

陶成的笑容渐渐古怪,亦或者,可以称之为嘲弄。

“我从没能教过你什么,卢长生。”

他环顾着阴暗的世界,遗憾说道:“否则的话,你就会明白——世间虽然混沌,可有些时候,黑白从来分明……即便是戴上再冠冕堂皇的帽子,扯出多么振聋发聩的道理,也还是一样。

邪就是邪,魔便是魔,丑还是丑!”

“……”

卢长生沉默片刻,遗憾轻叹:“士可杀不可辱,陶公不愿意同我这种人为伍,实乃当然。”

“别那么可怜啦,卢长生,你嘴上说的阴沟里的蛇鼠要和我们这种无能之辈一决雌雄,要翻天覆地,化邪为正。

可正道从来就在那里,你却不曾走,当自倨为蛇鼠时,便玩弄鬼祟,不屑于理解活在阳光之下的道德,反而要所有的东西一盘子打翻,将一切否决。

这里最傲慢的,难道不是你么?”

陶公抬起眼睛,看着他,倏无愤怒,只有悲悯。

如同看着一个明明晒着太阳,却要否定阳光的盲人。

“所以,你才不懂啊……”

他最后释怀一笑,闭上眼睛。

令卢长生,勃然色变。

看好了,卢长生,这才是我所要教给你的第一课!

那一瞬间,陶成微笑着,抬起手。

向着自己的脖颈……

斩落。

——所谓,杀身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