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发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实权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